第三十一章：有子但望顾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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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想的时候豪情壮志，实践的时候突然感到害羞了，说的就是李长敬。</p>

吴杳的左手拿着剑，他便盯着那只空着的右手，藏在袖子里的手握了下拳，再展开时便已将那只软软的小手牢牢地藏在了掌心。</p>

长敬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吴杳看着他起伏的胸膛，忽然觉得手心暖洋洋的，她的左手上全是练剑磨出的茧子，而右手虽光滑却总是冰凉的没有温度。</p>

长敬不同，他的两只手都是干燥而温暖的，她在温江城的时候便知道了。</p>

闭上眼，她知道她一定会看到温江城，那是她的家，也是他的。</p>

两道莹白的微光在他们的周身亮了一瞬便很快被黑暗吞噬，是一个最简单的幻梦术带他们进入了往生梦境。</p>

所谓往生，一切皆为过往。</p>

长敬和吴杳的过往，只有两个字——擦肩。</p>

在过去的十七年里，他们在不大的温江城里相遇过无数次。有在东街转角的相向而遇，有在温江河两岸的眺望，有在邻家铺口的前后交错，唯独没有一次正面的相知相识。</p>

长敬爱穿一身青色长衫，在药铺间穿来穿去，脏了也看不出来。长长的发髻就用一根筷子似的的木簪盘着，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落下一个道童般的影子。</p>

爷爷喊他一声，便回头瞧见一个笑面书生样的人，眼里俱是春风。</p>

小时候的吴杳不像现在这般冷僻，反倒爱动得很，常把吴刚的白纸扇画得一团鬼符，在她娘亲的泥偶上也非要添上几笔，好彰显自己的“创作天赋”。</p>

得亏她长着一张水灵无害的脸，小嘴一瘪，蓄起一双汪汪泪眼，眉心皱出大大一个“委屈”，便任谁也下不了手教训她了。</p>

直到八岁遇到师父，教她收敛起所有无用的情绪，用本事说话。能保护别人的是手中剑，心中梦。控梦术有万千变化，就像是人这一生会做无数个不同的梦境，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有的噩梦甚至会吞噬人心。</p>

小小的她一开始只想自己不做噩梦，每晚都是美梦；长大些了，看到父母发间的白发，她希望自己有能力守护他们的梦境，有她在，就没有噩梦；最后到师父临终前将全城百姓交到她手中时，她忽然明白责任二字，不在自己，不在亲友，而在百姓。</p>

一人安，此生平；众人安，天下平，则人人皆安。</p>

在吴杳的记忆里，温江城的黑夜远远长过白昼。黑夜是她的衣色，也是她的护甲，更是她的战场。</p>

长敬则更喜欢阳光普照的日子，那时爷爷会慵懒地躺在竹椅上晒太阳，买药的人少，意味着生病的人也少，走到东街上一如既往地热闹，走过他们身边，皆是家长里短，却分外让人感到安心，那是生活气。</p>

明明是相同的一个梦境，吴杳和长敬却始终不在一个情景之中。</p>

共同之处便是这里都让他们留恋。</p>

吴杳有父母，那长敬呢？</p>

周围的人群忽然加速流动，化作一道道光影飞速在长敬身边经过，伸出手想要抓住，却如探入空气，万物皆空。</p>

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他在问，“李长敬，你来自哪里，又要到哪里去。”</p>

长敬回头，依旧没有一个熟悉的人，连那声音也找不到来处。</p>

可那句话就像一颗小石子，砸入他的心间，激起大片涟漪。</p>

这个问题，他小的时候曾问过自己很多次，但只问出口过一次。</p>

那时候，爷爷是怎么回答他的？</p>

哦，是了，爷爷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没有父母，他是捡回的孤儿。</p>

爷爷希望他长命百岁，平安喜乐，敬畏一切所有上天的赋予，便给他取名长敬。</p>

那么，他究竟来自哪里呢？</p>

长敬低头看着自己抓空的手，手心的纹路只有一条，从右划到左，像是断崖般突兀的断截。盯着看的久了便觉得那条线化成了一条细绳，从手上脱离落下，绕成一个圈，牢牢地捆在了他的脖子上。</p>

窒息的痛感最先从被勒紧的喉间传来，接着就是胸腔，他被激起了一丝清明，模糊不清地开口：“我来自温江城城南药铺……我是李运弘的孙子……我哪儿也不去……”</p>

那个声音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再次在他耳边响起，像一道催命符。</p>

“温江城不是你的家，你是个孤儿。你来自哪里？”</p>

“你爷爷死了，你离开了温江城，你要去哪里？”</p>

……</p>

对，爷爷死了，他再没有一个亲人，温江城也不再是他的家了……</p>

长敬眼前所有熟悉的景象都消失了，只余一片全然的黑暗，没有月亮，更没有星星，连空气都是冰冷的……</p>

黑夜是吴杳的世界，可她此时也同样觉得手脚冰凉，好似此生都不会再有温暖的时刻。</p>

她看过无数个梦境，或平凡，或激烈，有东文的海，有南疆的林，还有北方的风。她破过很多噩梦，救起过许多被梦魇困住的人，那些梦境最终都汇集到了织梦阁的顶层灵渊之中，白茫茫一片。</p>

而她现在就再一次看到了那些极度恐怖的梦境，来自梦主无尽的负面情绪包围了她，叫嚣着想要带她一起坠入万丈深渊。</p>

她看到阴森的陈宅，陈老太太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拼命地用额头去撞木床，披头散发有如厉鬼；</p>

王吉在他自己的肉铺子里，有三个彪形大汉抢过他手中的屠刀，毫不留情地挥向他，有热乎的鲜血飞溅到她的衣服上，明明是黑色的衣摆竟被染成了大片的红色；</p>

城南药铺的那场大火也是红色的，老远就能感受到一阵冲天而起的热浪，她用尽所有力气想要往前冲，却怎么也前进不了分毫，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身影赤手空拳地跑进火海，瞬间被火苗吞噬。</p>

这是她的噩梦。</p>

那火好像烧到了她身上，炙热地疼，她却看也不看自己，只盯着那扇几乎要烧塌了的大门，心里回荡着一句话：</p>

一定要活着出来……</p>

是谁呢……我在等谁？</p>

意识逐渐模糊，连眼皮也沉重地难以睁开，她还想再看一眼，最后一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