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难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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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刘清每天一大早就拎着酒葫芦出门，与趴在墙头的黄衣小姑娘说几句话，然后便去四处晃悠。黄昏时分回去做顿饭，黄衣小丫头会问着香味敲门，吃完之后还要恭恭敬敬抱拳，说多谢前辈赏饭吃，我可是又欠下一头妖了。</p>

原本对米面都一视同仁的小丫头，此后直接将米饭打入冷宫。</p>

一粒米一头妖？小丫头心说自个儿吃一碗米饭，就欠下一辈子还不完的债，还不如吃面呢。</p>

刘清在外头四处乱晃，小半个月已经与本地人混的极其熟悉。</p>

这天在一处小面摊儿坐着，要了一碗臊子面，吃得极香。</p>

摊主是个瞧着年过六旬的老人，可其实，老人家已经有近千岁高龄了，只不过破境无望，也没本事南下杀了，就干脆支起面摊儿，看着那些儿郎来来去去。</p>

这老者与刘清，算得上同乡一说。老者是爹娘死在了天下渡，然后被人接来，在天下渡长大的。可六岁之前，他其实活在胜神洲中北部，一个叫成纪的地方。</p>

吃完面，刘清擦了擦嘴，笑问道：“不打算落叶归根？”</p>

与将死之人说此类言语，有些不敬之嫌。可刘清觉得，该想远的就要想远点儿。</p>

摊主笑道：“你倒是头一个问我这话的。先前是有人问过我，说好歹也是个活了上千年的老前辈，临了，还是光棍一人，不如乘着所剩日子，寻几个黄花闺女。”</p>

刘清摇头一笑，老者继续说：“修士也是人啊！哪儿有什么宝刀不老？”</p>

刘清眨了眨眼，心说这话我听不懂。</p>

老者自言自语道：“家乡话都不会说，落哪门子叶，又归哪门子根？桃李林中，铁牌每日作响，他们的根又在哪儿？老头子我何来颜面。”</p>

刘清微微一笑，“下次重回天下渡，我定予桃林李林各一捧土。”</p>

丢下一枚贝化，年轻人瞬间消失。</p>

摊主老头儿笑着摇头，轻声道：“这都哪儿跟哪儿啊？”</p>

往东边儿，是十三洲的顶尖宗门扎堆之处，在这地方，出门溜个弯儿，指不定就碰到哪个宗的哪个大人物了。</p>

刘清径直走去一处大宅院，那是瘦篙洲的万鞘宗常驻之处。</p>

抬手敲门，有个少年人拉开门户，打量了一番，疑惑道：“你要找谁？”</p>

刘清笑道：“你去禀报一下，就说是刘清来了。”</p>

少年人将信将疑，往院里传音询问，片刻功夫而已，少年人收到准确回信，便将两扇门打开，请刘清进门。</p>

关好门后，少年人才恭恭敬敬抱拳，低声道：“见过刘先生。”</p>

刘清摆了摆手，笑道：“你们这里的主事人呢？”</p>

少年人挠了挠头，指着里头一个屋子，苦笑道：“暮姐姐在洗澡。”</p>

话音刚落，刘清顿时只觉得如遭雷劈，抱拳拱手道：“叨扰了，告辞。”</p>

扭头儿便跑，恨不得御剑离开。</p>

少年人再次挠头，心说这又是什么意思？</p>

缓缓走回巷子，已经大半夜了，黄衣小姑娘眼皮子直打架，但还是把下巴架在墙头儿，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摆动不停。</p>

刘清瞬身出现，小姑娘当即挥手，笑着说：“回来了？”</p>

刘清点了点头，笑道：“明儿见。”</p>

小姑娘点头如捣蒜，嗖一声跳下墙头儿，跑回屋子，钻被窝儿去了。</p>

漓潇不喜欢这些繁琐事情，所以没跟着刘清四处瞎晃悠。可实在是一个人太过无聊，此刻一人坐在院中圆桌，伸出手臂，就这么半躺在桌子上。</p>

感知到某人站在门口不敢进来，一下子就来了气。</p>

门户吱呀一声打开，刘清讪笑着推开门，关门又闩好门，转头是却见那双仿佛拢来漫天星辰的眸子，当即便是一愣。</p>

刘清缓缓走去，半蹲在石桌前，两人四目相对，谁也不眨眼睛。</p>

最终还是刘清率先认输，手指头从石桌爬到一只玉手，脑袋不停往前凑，直到鼻尖微碰，见漓潇面色有些泛红，这才开口道：“想什么呢？我不是在这儿嘛！”</p>

漓潇实在是忍不了了，坐直身子收起手臂，板着脸说道：“刘清你能不能正经点儿？”</p>

某人一脸疑惑，认真道：“喜欢漓潇，是我活了这么久，干的最正经的事儿。”</p>

不知怎的，漓潇冷不丁说道：“人家洗澡了，你怕什么？又没当着你面洗。”</p>

刘清面色尴尬，无奈道：“不带这样的啊！”</p>

漓潇撇了撇嘴，“我才不在乎呢。”</p>

转而问道：“你是想给你个摊主一份心气，让他知道，哪怕死，也能死得其所？”</p>

刘清摇了摇头，轻声道：“没这么想过，就是觉得，一个父母死在战场，儿女也死在战场，妻子更是死在他面前的人，一生都在天下渡，不该没人听说过。”</p>

有极多极多的前辈，都没人听说过。</p>

且不说妖族诉求，只说一旦给那些大妖破开天下渡，两方征伐，就得有多少凡人被殃及。</p>

所以这天下渡的修士，才是真正的戍边人。</p>

漓潇又问道：“为什么始终不进去小丫头家那座宅子？”</p>

那个黄衣小姑娘，两年多来，就最近时候，每天夜里会跑去刘清那处宅子吃一顿饭。</p>

对她来说，出了宅子大门，就好像行走于刀山火海之中。</p>

刘清轻声道：“我不希望，是有人拿着朝气蓬勃的花草栽去她家院子。我希望未来的花团锦簇、阳光明媚，是她自己一把一把抓来的。”</p>

漓潇点点头，轻声道：“刘清，你记不记得我与你说过，不要觉得世上好人很多，可现在我发现，我可能想错了。”</p>

还以为她要说个什么，谁知漓潇缓缓站起，神色严肃，轻声道：“原来傻子要比好人多。”</p>

……</p>

夜里，刘清打开一封信，刘清看后微微一笑，提笔只写了一句话。</p>

之后翻出那枚玉简，想来想去，还是没有打开。等回乡之后，与槐冬一起翻看吧。</p>

翻出梨茶镇周遭那张舆图，仔细看去，梨茶两山之间的雾江岸，应该已经起了一大片宅子，未来更会有百花阁入驻，现如今已经隐隐有了一些门派景象。</p>

方圆三百里，最西北边儿，距离长安也就不到千里路程，真可谓是在大秦皇家眼前。</p>

按乔恒的想法，是要把梨茶二山合为一山，搬去那九座山头儿正中间，形成九星拱卫之势。可刘清却不太想早做决定，还是要等回乡再看。</p>

可若是不搬，扶舟县到梨茶镇才多远？</p>

耳畔忽然有人言，刘清瞬身出门，传音漓潇让别担心。</p>

瞬息到了南边海岸，有个短裤草鞋的邋遢汉子，抛了一壶酒过来，笑道：“别怕，就是找你聊聊天。”</p>

刘清拧开壶盖，灌了一口，笑问道：“前辈想要聊些什么？”</p>

汉子笑道：“少跟我抖你那机灵劲儿，我来就是想问问你。凭什么就觉得自己一定能做到？”</p>

刘清有些不知所措，心说我怎么就抖机灵了？叫你一声前辈不应该么？</p>

见草鞋汉子瞪来，刘清只好说道：“我从没觉得什么事情，自己一定能做到。可我知道，如果不去试试，一定做不到。”</p>

草鞋汉子撇了撇嘴，没好气道：“你真不是个写那些话本小说出身？”</p>

好嘛！瞧瞧这句话，若是配上什么琵琶古琴，先抑后扬，在那些舒坦楼子里，定然是极其受欢迎的。因为那种地方，多的是裤裆里没二两货，还硬装豪侠的人物。</p>

刘清干笑一声，衷心道：“还要多谢前辈，没有当即出手揪出那人。”</p>

草鞋汉子叹了口气，摇头道：“你得去谢柳家那个不会笑的。毕竟他才死了哥哥，若不是咱们这边有了奸细，也不至于会被阴死。”</p>

刘清转头认真问道：“我只是个境界低微的小人物而已，为何与我说这么紧要的话？”</p>

草鞋汉子一把从刘清手里夺过酒壶，一通狂饮，擦了擦嘴，轻声笑道：“本事大又境界高的人，多的是。能有几分力便尽量出几分力的人，有多少？”</p>

汉子自言自语道：“多少次最让人心里不痛快的，就是一句，管那闲事儿干嘛？”</p>

说着转头，笑问道：“管这闲事儿干嘛。”</p>

刘清挠了挠头，“打小就爱管闲事，好像改不了唉。”</p>

回到宅子，漓潇已经睡下，当然在隔壁屋子。</p>

刘清叹了一口气，就坐在门口，抬头看向漫天星辰，就如同看着某人那一双眸子。</p>

……</p>

晃悠了近两个月了，宋巍他们轮换至西线那处岛屿，想与那神桥境界打一场的话，不太容易。</p>

刘清走入散修聚集的区域，径直推开一处门户，见着了有个壮实青年，手持柴刀，在院子里活动筋骨。</p>

那汉子斜眼看来，咧嘴道：“呦！这不是刘大公子么？”</p>

刘清笑道：“还认得我？”</p>

汉子放下柴刀，请刘清坐下，笑着说：“天下渡就这么点儿大，你就是待的时间不久，要是待的时间长一些，出门全是熟人。”</p>

也是，天下渡南边的所谓城池，其实也就那么点儿人，几千年来，大多数都沾亲带故的，一出门全是亲戚。</p>

刘清笑道：“就是听了个故事，觉得心里不爽利，所以过来走走。”</p>

汉子笑道：“他人的故事，何必当真？”</p>

刘清点了点头，站起身子，沉声道：“那就打扰了。”</p>

汉子也没阻拦，任由这个刚刚落座便又起身的年轻人，转身离去。</p>

又走到那处臊子面摊儿，刘清咧嘴笑道：“老爷子，今天两碗。”</p>

漓潇缓步走来，坐在刘清身旁，笑着说：“多加辣子。”</p>

那老者乐呵坏了，或许是上了年纪，或许是看过了太多离别，无论怎样，就是看向这对神仙眷侣时，止不住的觉得般配。</p>

老者偷偷竖起大拇指，朝着刘清挤眉弄眼。</p>

刘清面露笑意，下巴微微抬动。</p>

一个想说：“好小子，真他娘的不赖啊！”</p>

一个想答：“哪里哪里。”</p>

漓潇斜眼看去，某人干嘛低头吸面，三下五除二就是一碗。</p>

漓潇还没有吃完，刘清却面向老者，笑道：“老爷子要是有机会去一趟秦国，定然变作一代面食大家。”</p>

老者微微摇头，“回去作甚，死在这里，一了百了嘛！都不用为我敬香，每天都有人为我献祭。”</p>

刘清只得点头，付了两枚贝化，让漓潇先行回去，还说辛苦她走了这么一趟。</p>

差点儿惨遭毒打。</p>

在桥头酒铺那边，刘清终于没再见到掌柜的吃面。递去一枚布币，说再来一葫芦相逢酒。</p>

两人各拎一只小马扎，左右门神似的，在这桥头酒铺两边。</p>

刘清问道：“掌柜的吃过多少碗桥头面？”</p>

一身灰衫的中年掌柜摇头不停，叹气道：“茫茫多。”</p>

其实这个掌柜的，中年模样是真实年龄，不过资质差些，如今也才是个黄庭修士。</p>

桥头酒铺，一代传一代，接班人则是端起桥头面，一碗又一碗。</p>

掌柜的叹气道：“乔阿桥还有言袖，包括陈船，我们其实是一个辈分，只不过没想到年纪差不多，人家还是年轻人，我都是这副模样了。”</p>

刘清哈哈一笑，转头道：“有没有不想吃得桥头面？”</p>

掌柜的又长叹一口气，“天下渡就没有我想吃的桥头面，却没有我不愿吃得桥头面。”</p>

不想吃，就是不想北边林子多出一块儿铁牌。</p>

至于不愿吃，从来没有过。</p>

刘清继续问道：“掌柜的觉得，人世间疾苦之事，十有几何？”</p>

中年人仰头道：“不晓得哦！从未出过天下渡，只愿少数几个桥头断肠人。”</p>

年轻人缓缓起身，朝着这酒铺掌柜的深深一躬。</p>

掌柜的有些摸不着头脑，心说这年轻人，哪儿搭错了一根筋怎么着。</p>

返回小巷子，还是那个黄衣小姑娘，小脑袋搭在墙头，笑嘻嘻道：“回来了？”</p>

刘清依旧笑着点头，“明儿见。”</p>

又是一溜烟，开门关门上床睡觉。</p>

回到宅子，漓潇轻声道：“是觉得劝不过来，还是不想劝了？”</p>

刘清苦笑一声：“不知他人苦，我又怎么劝？”</p>

其实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p>

他人疾苦，再怎么设身处地，也终究抵不过心口那处，不见血的刀子真正来回出入，如同钝刀割肉，年复一年。</p>

……</p>

神鹿洲的龙丘家，有个百花阁花仙子特意登门，就为了送一封信。</p>

结果溪盉就有些埋怨龙丘桃溪，说先前非让我去书院，我不去你就逼我去嘛！</p>

现在可好了，师傅好不容易寄来一封信，那么厚的一沓纸，翻来翻去，也就在芝麻堆里挑出了几颗豆子。</p>

龙丘桃溪无奈道：“你这死丫头，你自己不愿意去神鹿书院，反倒赖上我来？”</p>

溪盉只得苦兮兮扯住龙丘桃溪袖子，嘟嘴道：“桃姨，你念给我听听嘛！我答应你，明儿个开始，就去神鹿书院好好念书。”</p>

没法子，龙丘桃溪便拆开信封，念道：“师傅不在身旁，是不是调皮了不少？我可告诉你，明年过来接你时，要是有人说你调皮瞎胡闹，就别想有一柄剑了。”</p>

溪盉嘟起嘴巴，闷闷不乐，“这么长时间，好不容易写了一封信，结果开头儿就数落人家，有这么当师傅的吗？”</p>

逗得龙丘桃溪大乐，又念道：“其实啊！我在你师娘家乡得到了一柄剑，会由你师娘送给你，不过你要是不听话，可就没得了。”</p>

一段话出来两个师娘，龙丘桃溪面色有些细微变化。</p>

溪盉多聪明，过不了几天都要六岁了，赶忙走过去，扯了扯龙丘桃溪衣裙，轻声道：“桃姨，不念了吧。”</p>

龙丘桃溪摸了摸小姑娘脑袋，笑道：“没事的，后面也没啥了，就是让你好好听我的话，还特意叮嘱，一定要去读书。再后面，说等带你回去胜神洲时家乡就会有一座他的山头儿，倒是你就是开山大弟子了。”</p>

信足足有几十张，极厚。除了叮嘱溪盉的话，就是沿途的一些奇闻异事，溪盉最喜欢这些个，所以刘清真就没少写。</p>

可这么厚的一封信，愣是只提起来龙丘桃溪一次。</p>

龙丘桃溪也唯有苦笑，心说不然如何？打他一顿么？</p>

次日清晨，神鹿洲神鹿城外的神鹿书院，有个粉裙小姑娘背着个精致小巧的箱笼，看着那座不太高的山，眉头直皱。</p>

溪盉苦着脸问道：“桃姨，你小时候用不用读书啊？”</p>

龙丘桃溪眨了眨眼睛，笑道：“不想去啊？那就不去了。等下次你师傅来信，你去寻别人念给你听。要不然也可以等你师傅来接你，结果发现溪盉小小姐斗大的字不识三个，你猜猜你会怎么样？”</p>

小丫头打了个哆嗦，深吸一口气，双手各自拢住肩带，撇着嘴摇摇晃晃往上爬。</p>

溪盉一边走一遍哽咽，“读书读书，读个锤儿书！”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