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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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煦三年的夏末，陈太初在伏羲卦台的龙马洞中入定了七天，漫步而出，正是夕照渭河的十分，他立于高岩上俯瞰三阳川，心中一片清明。</p>

渭河缓缓而流，夕阳将河水镀了金。滩中那近两丈高的大石在夕照下五彩缤纷，傍实中虚，非圆非方，似柱似笋，宛如龙马真图，又如太极本图，正是伏羲卦台最有名的分心石奇观。</p>

昔日河水翻腾，龙马负图而出。伏羲画八卦，解太极阴阳。一幕幕，恍如亲见。此时此刻此地此景，在陈太初眼里，岁月流逝，空间转换，千年万年，不过一瞬。领略到这无穷奥义，却对世间花草树木凡人俗事多了慈悲之心。一花开，一叶落，皆有“道”。</p>

陈太初静静凝视那分心石，想起过往，自己的待人处事，来自于父母的言传身教、四书五经的经义熏陶，还有军营中被磨砺出的本能，但一言一行，不免存了塑造之心。“陈太初”这三个字，令他不容有失。任性和恣意，从来都被他约束得极好，他亦从未让人失望过。</p>

只有母亲曾经感叹过，太初若能更像个孩子就好了。</p>

入道以后，才明白母亲话中的意思，不只是怜惜他少年老成，严于律己，更是可惜他抑制了那一分本心真我。</p>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p>

想起远在汴京的母亲，陈太初神色温柔，唇角轻扬。母亲的道心，是入世。她不喜应酬，便不应酬；她不喜往来权贵，便不要诰命。她对她自己，从来都是顺应本心。而她对父亲对他们几兄弟，并非仅仅因身为“母亲”一职而不得不付出，更是因为她愿意。无论在秦州还是在汴京，无论父亲是一介禁军还是殿帅太尉，她一如既往甘之如饴。</p>

若是自己离开了，母亲定然会伤心不少日子了。心随意动，一缕神识，疾如闪电地抵达千里之外的京师。</p>

汴京西城太尉府的后宅正院的罗汉榻上，魏氏正对着一旁还未满三周岁的陈长安小娘子苦口婆心：“是四姐姐，不是四哥哥。”</p>

陈长安刚沐浴过，软软的头发还有些微湿，乖顺地垂在肩头，宛如一朵芬芳的小茉莉，她正埋头和手中的九连环厮杀，听到母亲的话，抬起头看着母亲的眼睛，认真地点了点头：“嗯，姐姐。”</p>

坐在她身边小小少年郎，伸手将剥好的葡萄用银签子插了，凑到小人儿嘴边，笑眯眯地道：“不要紧，姐姐哥哥都一样。小五乖，来吃葡萄，记得吐葡萄籽儿。”另一只手已平摊开来等着葡萄籽儿。</p>

哈哈，气死四姐才好，明日还得一早来接小五入宫去玩，下了学就能看见四姐那张又酸又苦的脸，解气。</p>

陈小五眨眨眼，将葡萄吞了，才努了两下，豁啦一声，九连环最后一个被她解了开来。小人儿高兴得不行，眼睛晶晶亮：“开了——开——”</p>

葡萄籽儿骨碌滚下去，呛得她直咳嗽。</p>

魏氏和赵梣吓了一跳，赶紧顺她的背。</p>

小五却呛得眼泪直流，小脸通红，手中九连环啪塔掉在榻上，小手抓着魏氏的袖子。</p>

赵梣急得一头汗，面红耳赤，他曾经中过毒，对咽喉难受有着切肤之痛，又是自己给她吃的葡萄，立刻掰开小五的小嘴，伸了手指进去抠。</p>

小五干呕了两声，直摇头。魏氏心急如焚，汗毛直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抱住小五的双腿，将她头朝下抱了：“十五郎，快拍她的背。”</p>

赵梣咬着牙边拍边喊：“快吐出来。”</p>

一旁的女使和侍女们都吓得不行，倒水的，取饭的，拿银匙的，却没一个能帮上忙。</p>

魏氏眼看着小五的小手垂在榻上没了动静，手背上一个个小涡涡早间还被她一个个亲过去，她眼里水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嘶声喊着：“快拍！快拍。”</p>

“出来了！”赵梣大叫了一声：“吐出来了。”</p>

惊魂初定的魏氏将小五平放到榻上。小五眨了眨眼，咳了两声，小手摸上娘亲的脸：“娘——不哭。”</p>

赵梣捡起那颗害人的葡萄籽，恨不得捏成齑粉，捏得手掌都疼了，那葡萄籽依然坚硬无比，他恨恨地将它丢在一旁的盘中，这时才觉得脸上一片沁湿，眼泪滚滚而下。赵梣胡乱拭了几下，转过头望向榻上在魏氏怀里的小小一团。</p>

小五眼睛鼻头通红，从魏氏怀里钻出个头来：“梣哥哥，你也不哭。”</p>

女使赶紧递上两杯温水：“小娘子快喝口水。娘子也莫急，已经拿了郎君的名刺去宫里请方医官了。”</p>

魏氏拭了泪，喂小五喝了两口水：“喉咙疼不疼？还有哪里不舒服？晚些和你方哥哥说。”</p>

小五摇摇头，左右看看，忽地喊起来：“二哥——二哥？”</p>

魏氏和赵梣都一怔。</p>

小五看向魏氏：“娘，二哥回来了。”她一双大眼，还带着水光，灵动如常，小脸十分认真的模样。</p>

“二哥——二哥！”小五有些委屈，屋中十多个人，没一个是她的二哥。</p>

魏氏看着女儿，想着是不是吓坏了，要不要去大相国寺请大师来念念经。赵梣也脸色发白，握紧了拳头，想着都是自己的错，无论小五怎么了，他都会担起责任的。</p>

两人却看见小五忽地笑了起来，小脸似乎在一只看不见的手掌上蹭了蹭。小五散乱的发丝也变得顺滑齐整起来。</p>

屋里的侍女有人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腿软欲跪。赵梣眼睛扫了一圈：“全部退下。”</p>

他虽只有十岁，却是大赵最为尊贵的亲王，自带一股贵胄威严之势。众女使侍女看了看魏氏。魏氏点点头挥了挥手，她们才福了福，鱼贯退了出去。</p>

魏氏伸出手把小五抱了起来，顺着她目光看向一旁，心头别别乱跳，传言说婴童三岁以内天眼尚在，能见鬼神。太初修道，她是知道的，自从穆辛夷出现后，古怪的事不断，她也都听太初一一说起过，春日里那孩子走了，太初还是常去穆家，她也给太初写了好几封家书，却从没有劝他回来。她明白，太初不需要人劝，他要走得路，他一定会走下去。</p>

只是，他是兵解了还是坐化了，才救了小五这一回？</p>

“太初？”魏氏心痛难忍，含泪低呼道：“你这是成了神仙还是鬼怪，为何不让娘知道？让娘也见一见你啊，爹和娘都很挂念你——”</p>

一阵微风拂过，似有千言万语。</p>

“二哥给娘请安了。”怀里的小五伸出小手给母亲擦泪：“娘，不哭。二哥好。”</p>

魏氏紧紧搂住小人儿：“你二哥他自然最好——”</p>

一双无形手臂将她和小五轻轻搂住，似安慰，似依恋。魏氏哭得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