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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内暖炉呲呲,老人慈眉善目,一脸和善。
夏侯淳呼吸一窒,苦笑摇头:“孙儿不知。”
老人目光幽邃,轻笑道:“不知?究竟是不知还是不敢?”
刺鼻炊烟侵入,夏侯淳颦眉,看着王老太君与宋翮离去背影,他目光复杂,轻声道:“大爷爷可是要杀鸡儆猴?”
老人轻嗤一声,“看来你还没蠢透。”
夏侯淳苦笑,旁侧慕容烟眨巴眨巴眼睛。
凉风灌入,半旧朴素窗帘轻轻摇晃,老人笼袖而立,目光幽幽地凝视着远方,他悠声道:“世人皆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可他们也忘了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这句话,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看着这位骂骂咧咧,夏侯淳与慕容烟面面相觑,有些汗颜,看来他的怨念依旧未消散啊。
他目光冷冽,哼了一声,“当年跟随老爷子打天下的文臣武将,除了位卑权轻的末流外,文臣悉数开枝散叶,武将也尽数遣散至各地,不过百年过去他们也渐渐成了气候,不是地主便是豪强,直接或间接着我大靖地方政权。”
他轻嗤道,“便是我晋州,你以为果真是为晋王府一言可定么?错了,在晋州近十万百姓眼里,崔氏、王氏乃至宋氏在内的十大世族的号召力可比朝廷好大得多,彼等一言可抵朝廷千言万语。”
“甚至在某些受世族掌控的乡绅豪强眼中,朝廷法令不过是一纸空文,抵不过这些门阀世族深宅大院内传出的轻飘飘的话。”
他转身凝视夏侯淳,灼灼目光中似有不甘与冷厉,“现在你知道我为何会下次狠手了吧。”
夏侯淳心神一肃,沉默少许后,惭愧垂头道:“孙儿知晓地方政权多受世族影响乃至是掣肘,但却未曾料到彼等竟可掌控至如此地步,态势几近糜烂。”
他后退一步,朝着老人恭谨一拜:“还请大爷爷指点迷津。”
老人拍了拍夏侯淳肩膀,拉着他在炉盆边再次坐下,慕容烟连忙添薪加柴,明亮眸子在熊熊燃烧的烈焰中照耀出熠熠光辉。
老人对着慕容烟慈爱一笑,火浪扑面而来,将老人病态白皙的脸颊映衬的醉酒般艳红,炽烈的火焰烘烤着畏寒惧冷的干瘦身躯。
他身形微微蜷缩,眯了眯眼,轻声道:“此乃顽疾,不可施以猛药,否则犹如负薪救火、扬汤止沸,火上浇油也。”
语气轻悠,缓声道:“故当寻一温和良药,循序渐进,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
夏侯淳垂头盯着炉中火焰,闪烁再闪烁,沉思道:“孙儿曾听父皇说过,历朝历代,举凡地方势态崩毁,无不源于制度,但孙儿以为一切制度的毁坏皆在于人。
譬如我大靖地方局势之所以几近糜烂,根源便在于大爷爷所言的所谓乡绅、豪强以及地主等悉数听命于门阀世族,置朝廷诏令于不顾,视陛下恩威于无物,乃至瞒上欺下,鱼肉乡里,为祸一方。”
夏侯淳抬眼凝视老人,似乎从那深邃眼眸中窥出了山河社稷,也窥到了一丝对门阀世族的痛恨与厌恶,他心中一震,知晓这位无愧于‘文帝’之誉,也明白了太宗爷爷缘何如此放心这位老。
这位是实实在在的心向大靖,识大体,也顾全大局。
即便当初太宗被逼得迫不得已削藩,但仍未曾怨恨过这位。
老人笑容慈祥,从慕容烟手中接过火钳后,将炉灰拨开,随口问道:“不错,既然如此,你以为该当如何?”
夏侯淳早有腹稿,缄默少许后,缓缓言道:“孙儿有三策,若有不当之处,还望大爷爷斧正。”
老人眼露好奇,似有惊诧,也有欣慰,他笑道:“无妨,你尽管直言。”
夏侯淳目光明睿,语气沉静,徐声道:“方才孙儿说过,既然制度的实施来自于人,那么最关键的便是跟门阀世族抢人,不仅要抢人才,还要抢他们的土地、荫户以及对地方的掌控力。
首先便是在削弱世族入仕学子,并加大寒门、贫苦以及农家子弟,由朝廷出资,供其读书、择业乃至分发衣食等生存所需,最后由朝廷凭优择取,并下放到地方,助中枢掌控地方,而后步步为营,如同安营扎寨般一点点蚕食其根基底蕴。”
老人皱眉,转头看向慕容烟,慈祥一笑:“丫头,你觉得此法如何?”
慕容烟知道这位曾经的至尊有意考校自己,也不怯场,稍加沉思少许后,她螓首微摇反驳道:“慕容以为世兄此法所能起到一劳永逸之效,但对大靖而言,恐怕是不妥。”
这话倒是有趣,老人饶有兴趣地问道:“哦?仔细说说。”
慕容烟对着夏侯淳歉意一笑,夏侯淳摆手道:“你尽管说,不虚在意。”
慕容烟微微欠身,斟酌了语句后,柔声道:“倘若果真按照世兄所言之法实行,稚子儿童的一切皆由朝廷供养的话,试问以大靖国力怎能承受得住?
再者,此法虽好,但远水难解近渴,短者十数年,长者数十年都难以建功,倘若大靖地方局势果真积重难返、沉疴已久,怕是不等这批学童成长起来,国家便会先毁灭,根本等不到那一天,故而我以为此法不妥。”
老人抚掌一笑,“小姑娘所言甚是,算是一针见血了。”
慕容烟双颊绯红,连忙起身,局促的朝着老人恭谨一礼,羞红着脸:“慕容当不起陛下如此夸赞。”
老人笑了笑,转头看向夏侯淳:“你也听见了,此法见效慢,耗时耗力,甚至说不定还会蹦出几只白眼狼,怕是有些不合时宜,除此之外,可还有其他法子?”
夏侯淳微微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此法自然见效慢,不过在实施‘抢人’之前,孙儿会先实施第二种方案。”
老人精神一振:“哦?说来听听?”
夏侯淳咧嘴一笑,手掌化刀,斜向一切,快若闪电,锋利异常:“在我大靖境内共有世族上百,门阀过十,这些高门大族骄奢淫逸、奢侈无度,更别说仓廪富足,其所鼎仓府库内,所掠夺攫取的金银钱粮,不乏数以亿计,堪称贯朽栗腐、积箧盈藏,而孙儿只需将其铲除近半,便能反哺朝廷,回血自愈。”
他嘴角微翘:“亦或者收割一茬后,再扶持一茬起来,如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孙儿就不信,他们这上百门阀世族的强盛速度,能快过我的砍刀。”
老人变色,直勾勾地看着夏侯淳,气势渐隆,目光灼灼,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就不怕他们掀桌子么?”
夏侯淳目光低垂,轻笑一声,回道:“既然我与世族必有一方倒下,那么何来那么多的虚以委蛇?何况即便我果真给他们以希望,他们便会信么?”
老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夏侯淳,似要透过这双清冽双目,彻底认清这位皇孙,怎料竟是波澜不惊,如同古井碧潭般,深不见底,他目光掠过一丝复杂,摇头道:“你若这么想,那你便坐不稳那把椅子。”
夏侯淳抬眼,在慕容烟神色怪异之下,他一脸认真,腆着脸言道:“还请大爷爷教我。”
老人拾起火钳,在渐渐沉寂的火盆中捣鼓一番后,炽烈的火焰蹭蹭上来,几乎烧到夏侯淳眉毛。
他看着身前夏侯淳,摇头失笑,指着他摇头道:“你啊,其实并非真的不懂,只是想为你使计罢了。”
“大爷爷明鉴万里,万事难逃您的法眼。”
夏侯淳赧然一笑,俯身一拜地道。
他自嘲一笑:“不瞒大爷爷,其实孙儿又何尝不知政治即是妥协的真意,上至太宗爷爷下到父皇,都曾妥协过,记得父皇曾说过当年太宗爷爷在面对大敌时,还曾与玄宗等诸派道门联手对敌过,双方虽称不上如胶似漆,但也算互利共赢,只是后来玄宗太过下作,使些阴谋诡计将他暗害。”
“而父皇亦是,隆威二十载,依旧循规蹈矩,一直隐忍至今。”
他语声一顿,目光负责,轻声道:“而且父皇即便有多反抗,在对付道门时,在朝中也是拉拢一批,打压一批,再镇杀一批,以来此分化玄门道奴,可惜由于玄宗在背后站队撑腰,诸多措施仍旧收效甚微,故而孙儿深知,我等以凡尘之力终究难敌巍巍道门。”
老人笑意收敛,身上气质渐渐飘渺,目光复杂,似有欣慰,也有担忧,他仿佛猜出了夏侯淳真正的图谋,暗叹一声后,轻声道:“所以你才甘愿引入佛门,以抗衡玄宗?难道就不怕请神容易送神难,引狼入室?”
夏侯淳缄默不语,凝视着炉中紫红炭火,看着它如同一簇簇赤红劲草在凛冽寒风中飘摇不定,即便遭遇寒冬腊月,仍旧顽强屹立,昂扬向上,灼灼燃烧。
他垂眼,漠声道:“可孙儿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妖妃败坏我大靖国祚,致使夏侯氏亡族灭国吧?最后还为了乞怜对方心生怜悯,饶自己一条小命?”
老人语竭,不知该如何言语,其实他又何尝不知夏侯淳是迫于无奈才与佛门联手,但即便他不答应,别人也会答应,也就是说佛门终将会入场,这场由夏侯淳主动掀起的佛道之争已然拉开帷幕。
而他所能做的,便是在这场两大教派中让渐渐滑向玄宗怀抱的东靖国悬崖勒马,重新拉回夏侯氏族。
简而言之,一句话,我命由我不由道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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