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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溪谷少人民,雨雪何霏霏。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
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
这首曹操所作的《苦寒行》,讲述的是他在太行山中行军的经历。太行山脉位于中原腹地,北起燕代之间,南抵黄河北岸,群山连绵八百余里,其间尽多悬崖峭壁、遍布深谷沟壑,尤以“道阻难行”著称。纵使曹操这样的大豪杰,面对太行山中的羊肠小道,也只能发出“车轮为之摧”的兴叹。后来北宋年间出了一位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的奇人,名叫沈括。在他的著作《梦溪笔谈》中,记录下太行山“山崖之间,往往衔螺蚌壳及石子如鸟卵者,横亘石壁如带”,便说“此乃昔之海滨”。可想而知,这八百里太行山正是沧海变桑田的鲜活写照。
今天所讲的这个故事,就发生在太行山,但比之魏晋时期,还要早一千多年。当时的中原地区,是由大大小小的诸侯统治,总数据说在八百镇以上。只是这八百诸侯都同尊一个天下共主,那便是被时人称作“大邑商”的商族。
在太行山南麓,有一个叫做“轵邑”的地方,也就是今天的河南济源一带。轵邑位于太行山与王屋山的交界处,是扼守轵关陉的险要之地。作为“太行八陉”中最南端的一陉,轵关陉是太行山东西交通最为重要的一条道路。在轵邑的西北方十余里处,有一座商军的营寨坐落于群山之间,把守着轵关陉的出口。营寨内道路纵横,数百个军帐排列得十分规整。随处可见的白色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每面旗帜上均绣着一只黑鸟,随风飘荡的样子仿佛振翅欲飞一般。
此时日已西沉,加上天空中阴云密布,一幅山雨欲来的景象,谷中伸手不见五指。好在营寨各处都有松明火盆,负责警戒巡逻的士卒尚能看得清道路。
在营寨的东首树着一杆大旗,以象牙为饰,是为
牙旗。牙旗下的一座帐篷格外高大,正是一军主帅所居之牙帐。此时方当初春时节,所谓春寒料峭,冷风中裹挟着一股湿气,正在巡弋的士卒们都缩头袖手,很是难受。可在这牙帐之中却似阳春三月一般,原来帐内正中放置着一个炭火盆,盆内燃着的木炭时明时暗,热气不断蒸腾而上。
营帐的地上铺着皮毡,在靠近火盆处摆着一张案几,案上有一盘切好的羊肉、一只烤鸡、一个盛酒的铜卣和一支舀酒用的长杓。一个满脸横肉的男子正据案而坐,手中端着铜爵。他仰起头将爵中的酒饮尽,醉眼朦胧地斜睨着跪在案旁的两名女子。
这两名女子都低着头,垂下的长发令人看不清她们的相貌,可身上所穿的衣物破旧而单薄,却遮挡不住身体的曲线。那饮酒男子看得燥热起来,忍不住放下酒爵,双手一搓,咧嘴笑道:“想不到这两个村妇身材倒好!把头抬起来让我瞧瞧!”
其中一女闻言,将头稍稍仰起,看得出是个约莫二十多岁的少妇,虽然称不上如何美貌,将就也能看得过去。而另一名女子非但不肯抬头,反而以手掩面,发出呜咽之声。
男子见状嘿嘿一笑,将案几上的那只烤鸡抓起,向二女抛了过去。那少妇一楞,随即从地上捡起烤鸡便啃。她吃的极快,转瞬间一只鸡已只剩下一小半。这时她才将剩下的鸡肉递到另一名女子面前,说:“你也吃一点吧。”
那女子却一个劲地摇头,看都不看一眼,仍是啜泣不已。那肥硕男子有些不耐烦,霍地站起来,走到她面前,一手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把脸仰了起来。这时才看清她只是一个十几岁的稚嫩少女,此刻直哭得涕泗横流,又被吓得不敢睁眼,就算是天生丽质的美人胚子,倘若变作这般模样,恐怕也好看不到哪去。
那男子果然大怒,反手一巴掌,将少女打得俯伏在地,他口中还兀自咒骂:“贱人,我一个堂堂大邑商的千夫长,能服侍我算是你的福气,有什么好哭的?”接着又朝她身上踢了一脚。那少妇虽只是跪在一旁,却感觉这些拳脚就如同打在自己身上一般,直吓得浑身战栗,衣角不住抖动。
男子见少女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仍觉不解气,抬起脚来正欲再行殴打,那少妇心中暗想:“这小小女孩这般瘦弱,能再捱几下?倘若竟打死了,这莽汉必然觉得晦气,到时不知会怎样来折磨我。我的性命在他眼中不过如草芥一般,就是死在这里,有谁敢来理论?”想到这里,她急忙拉住男子,说:“这小妮子未经人事,惹恼了官爷,您消消气,就让、就让奴婢来伺候大人吧。”
那男子听她这样说,狞笑道:“原来是个雏儿。”他俯下身,一把抓住少女的头发,将她提起来坐着,“你给我好好看着,学一学如何伺候长官!”
少妇没奈何处,缓缓将身上穿着的唯一一件衣服除了下来。男子双眼放光,一把将她揽入怀中,躺倒在皮毡之上。
火盆发出的光亮将帐内之人的身影全都映在营帐上,帐外的人都知道里面正在发生的事情。就连远在营寨西首的大门处,一座角楼上的两个戌卒也在看着,便如看一出皮影戏一般。
其中一人是个面黄肌瘦、个子矮小的中年男子,有着一张满是皱纹、饱经风霜的脸,枯瘦的手紧紧攥着一支铜戈,身上穿的皮甲过于长大,并不是很合身。
他身边那个青年男子面色有些苍白,双臂贴紧身体,一脸羡慕地说道:“还是当官的好啊,他在暖帐里风流快活,我们却在外面餐风饮露。”
中年士卒道:“你且知足吧,这年月当兵的总算能吃饱,已经不错了。若不是为了有口饭吃,谁愿意来这里?”
那青年士卒却有些意犹未尽,问道:“我刚来没多久,有件事弄不明白。我听说带兵出征的将领若是得胜归来,商王的赏赐固然很多;可是这戌边的将领俸禄也不高,怎么一个守关的千夫长能这般日日风流,夜夜快活?”
“嘿嘿,你以为边关的守将就没有油水可捞吗?我们这里号称驻军两千,实际能有一千五六百人就不错了,这每年多出来四五百人的粮饷,都落入了这些守将的囊中。再说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有些女人只要给她们吃顿饱饭,就能陪你睏觉,那又有什么稀奇?”
此时一道闪电
划破天际,接着便传来一阵滚雷的轰鸣。淅淅沥沥的雨点也落了下来,山谷中弥漫起一团团雾气。
青年士卒皱着眉头说道:“他们这样虚报人头,要是有敌人来攻,难道就不怕兵力不足吗?”
“敌人?哪来的敌人?”中年士卒很不屑地说,“这太行山从北到南,和这里一样的隘口共有八处,也就是所谓的太行八陉了。鬼方经常由北面的军都陉、蒲阴陉、飞狐陉等处南下,井陉、滏口陉是土方和工方东进的必经之地,就连白陉和太行陉有时也难保会有偷袭之敌。只有咱们这个最南面的轵关陉,我是从来没听说有敌人打这里过。我本来在井陉戌守,后来被差到这来,你以为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嫌弃我年纪大了。这轵关陉就是安置我们这些个老弱残兵的所在。”说着,他长叹一声,将手中短戈在地上顿了两下,发出“铎铎”两声闷响。
那青年士卒讪笑着说:“没有敌人不是更好吗?有什么可抱怨的。”他指了指角楼里安放着的一面大鼓,“你若要敲,干脆敲那个,这夜深人静的,敲起来只怕比雷声还大。”
“那是随便能敲的?这鼓一响就是有敌情,整个营寨里上千余人都要爬起来准备战斗,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时,二人听到营寨内有些吵嚷之声,他俩看了看下面,发现是因为下雨,营寨内有些松明火盆快被浇熄了,一队在营寨内巡逻的士兵们抱怨看不清路,可负责看守火盆的人却不知去了哪里。
中年士卒大概觉得事不关己,又接着闲聊:“对了,看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也被分到这里来了?”
那青年士卒听了这话,脸色忽然涨得通红。好在此时黑灯瞎火的,别人也看不出来。我为什么会被分到这个地方?他回想起几个月前,在新兵训练的时候,被一个大块头的家伙两下打掉自己的短戈,还被他抓起来掼在地上,连脊骨都差点断掉。更令人难堪的是,当时周围所有的人都在嘲笑自己。身上的伤几天就能好,可是那种耻辱感一直到现在都令他心中隐隐作痛。
中年士卒见他并不回答,也不再追问,而是转过身来,双眼凝视着营
寨外面的山林。青年士卒顺着他的目光瞧去,却什么也看不见,于是问道:“你在看什么呢?”
那中年士卒将上身探出角楼,喃喃自语道:“方才好像听到外面有声音……”忽然间只听“嗖”的一声轻响,一支羽箭从他左颊射入,右颊穿出,顿时令他血流满面。他喉头格格作响,却已不能说话,缓缓瘫坐在地上。
而那青年士卒见到这骇人的一幕,直吓得魂飞魄散,结结巴巴地说道:“出……出什么……事了?怎、怎么办?”此时空中一道电光照亮了整个山谷,让他瞥见从营寨两边的山林中正冒出数不清的黑影,无声无息地朝着寨门疾跑过来。
他指着外面,对中年士卒说道:“有、有…敌人…”那中年士卒无法答话,只是缓缓抬起手来指了指旁边的大鼓。青年士卒这才醒悟,跌跌撞撞地跑到大鼓前,颤抖着举起鼓锤,用力敲起来,“咚”、“咚”、“咚”,只敲了三下,忽然只听一声巨大的撞击声,整个寨门发出剧烈的摇晃。青年士卒绝望的放下手中的鼓锤,他知道已经不需要再擂鼓了——这是敌人在用巨木撞击寨门,震耳欲聋的响声在山谷中不住回荡,营寨中的人哪怕睡得再死现在应该都已经醒了。
寨门附近的上百个戌卒立刻都跑了过来,有的登上寨门朝下方射箭,有的抵在寨门上阻挡外面的冲击。可是由于寨门年久失修,只被撞了十几下就门户洞开,青年士卒向下看去,只见蝗虫一般的敌人呐喊着冲入营寨,瞬间摧毁掉阻挡在他们面前的一切。而在营帐内酣睡的戌卒们此刻都尚未穿戴齐整,有的人刚刚走出营帐就被飞来的羽箭投枪杀掉,更多人则是被裹在倒伏的营帐内,连敌人的面貌都没瞧见,就毫无反抗地被人用矛戳死或用刀砍死。
剩下的人虽还在拼死抵抗,但是和入侵的敌人相比数量太少,也只能是节节败退。到最后,守军已经只剩下两百来人,全退到东首的牙帐前。
这时在牙帐内,那个肥硕的商军千夫长才匆匆将一件白色兕甲系在身上,来不及束好的长发只能披散在身后;他一手抱着雉盔,另一只手提着一柄长斧,气急败
坏地冲了出来,喝问:“你们究竟是哪个方国的人?你们不知道这是大邑商的关隘吗?”
一个十八、九岁的健壮青年大步走到他的面前,带着满脸怒气,双眼中几乎能喷出火来,说:“你就是守关的将领吗?我们是周氏族人,我叫周昌!今天来打的就是大商!”
那千夫长见周昌来势汹汹,顿时气馁,不敢与之为敌。他双手一挥,大叫道:“给我上!”自己却一个转身,来到牙帐后。那里拴着一匹马正在吃草料,他解开绳索,跨上马匹,掉头向东而逃。
一直跑到夜半时分,他身上衣物早已被雨淋透,真正是狼狈不堪。远远望见一座城池,他知道这是到了鄂城,于是策马来到城下。只是此时城门紧闭,哪里进得去?他在城门下大声呼喝了半天,城头上才有一人探出头道:“何人在此喧哗?”
他忙道:“我是轵关的守将,大商的千夫长,有急事要入城,速速给我开门。”
城上那人却冷笑道:“满口胡言,轵关的守将为何要在这大半夜里跑来,何况又是孤身一人?你当我是三岁小儿吗?”
那千夫长顿时语塞,总不能告诉对方自己是因为营寨被攻破,所以只身一人逃了出来。他又羞又忿,只得驱马绕过鄂城,继续向东走。直到破晓时分,那马已经连续跑了上百里路,实在走不动了,无论如何鞭打也是无用。
好不容易捱到苏城,那千夫长只得入城去拜见苏侯大人。苏侯是个宽厚之人,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情知有异,吩咐下人给他换了匹马。那千夫长不敢稍有耽搁,谢过苏侯之后立即上马启程。
好在过了苏城之后就进入了大商的国界,他途经牧邑、沫邑等处时,只要出示自己的印信,说有紧急军情,各地邑守倒也不敢为难他。他一路上换马不换人,这才终于在黄昏之前赶到了殷城。殷城是大邑商的王都所在,他在城内不敢纵马驰骋,只能是耐着性子慢慢向太史府行去。
到了太史府中,那千夫长得以拜见太史莘癸。这莘癸本是一方诸侯,莘国国主,其封地在大河西岸的莘城,只因商王命他担任太史一职,因而现下住
在殷城之中。莘癸得知敌情,也不敢怠慢,向他详细询问了遇敌经过。第二天天还没亮的时候,莘癸便乘车前往王宫,预备向商王禀告。
此时的商朝天子,名叫商羡。虽然继承王位才不过数年,但商羡胸怀大志,不甘于只做个守成之君。他任人唯贤、励精图治,在他的治理下,商朝这样一个延续了数百年的王朝却是一派欣欣向荣,丝毫不显垂暮之象。
莘癸来到群臣议事的明堂前,只见有一人早已在明堂内端坐,正是冢宰商容。商容是商王羡的叔父,其实年纪与商羡倒差不多,只是在王族内辈分较高。据莘癸所知,商容在商王文丁一朝便已为官,其人少年老成、处事稳重,所以商羡即位后便任命商容做了冢宰。
莘癸步入明堂,跽坐于地,向商容行了一礼,口称:“冢宰大人。”
商容还礼后道:“太史大人今日来得这么早,是有什么要事吗?”
莘癸答道:“回禀大人,昨夜得轵关守将来报,轵关陉大营已被周方攻占,目前周方军队去向不明。”
商容轻叹道:“怎么现在连周方这样的蕞尔小国,也敢来进犯我大商了吗?”
莘癸道:“请冢宰大人不必忧虑,周方不过是癣疥之患,如螳臂当车而已。”
此时又有两人来到明堂内,莘癸认得这二人都是商羡之弟,一个是箕胥余,一个是比干。当时象莘癸这样有封地的外族人称作侯,而商王的亲族获得封地后却不称侯而称子,箕胥余的封地在箕城,而比干的封地是庇城。几人互相见礼之后,商容将轵关失陷之事又对二人讲了一遍。
比干听后勃然大怒:“周方这是公然叛逆!待我禀告大王,让我亲领一支大军,定要将岐周城夷为平地!”
箕胥余却道:“莘侯大人,周方远在西域边陲之地,为何都打到轵关大营了,我们却没收到任何警示?难道周方军队是生了翅膀,飞到轵关的吗?”
莘癸道:“箕子大人,周方要到轵关陉,只有水陆两条路可走,走陆路必然要经过虞国,走水路则需经过芮国。我已差人前去打探,相信不久便有消息。”
此时其他大臣
陆续都到了明堂上。只听内廷中有人高声宣道:“大王驾到!”众官闻声都立刻正襟危坐,恭候商羡到来。不久,一个年近三十的男子大步流星地走入明堂,正是商王羡。他面南而坐,待大臣们行过稽首之礼,便道:“众卿都请坐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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