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深罪知己【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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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时, 安六神无法自控地浑身一震。</p>

一种无法形容的博大立意击中了他的灵魂，高远又辽阔，像俯视一切的星空, 带着历史洪流般的慈悲与冷酷。</p>

安六神以为自己在第五层，实际他在地下室。</p>

“你怎么忍心？”</p>

他天赋着实上乘, 只捋了铁训兰的文本两遍就参透了她的初心：“我不是嗷嗷乱叫屁都不懂的玩家, 我明白你的。”</p>

“你前面那些起范儿，那些伏笔, 不都是为了烘托出J市这场人类浩劫吗？”</p>

那些血腥与残忍, 无知与虚妄，难道不是为了刻画灾难面前人类的丑陋吗？</p>

难道不是为了突出主角的英明神武吗？</p>

“我不评价你之前的立意，但实话实说，做弱感症治疗绝对没问题。”</p>

安六神抿嘴，同为文豪, 最痛苦莫过于亲手击杀自己确立的立意, 虎毒不食子啊。</p>

“——现在呢，你告诉我, 你现在的立意是什么？”</p>

光脑那头，铁训兰这张巧嘴难得没有立刻回答。</p>

安六神安静等着。</p>

他现在可不想计较胜负。</p>

铁训兰这人太奇怪了，不搞清楚她, 他进文苑也不踏实。</p>

双子座学海崖上, 教授们也紧紧盯着, 等待着回答。</p>

“你真让人意外。”铁训兰没头没尾说了一句。</p>

“下了考试, 有兴趣喝杯咖啡吗？”</p>

安六神：“……”</p>

安六神勃然大怒：“我他妈认真和你探讨学术, 你却和我搭讪？？”</p>

铁训兰大笑起来。</p>

“因为，历史本来就是人民群众创造的啊。”她坦然道。</p>

“好的坏的，正面的负面的, 都是大众的选择。”</p>

安六神：“……”</p>

“你说的没错，开始我只想随便找个爽文立意。”铁训兰一点不疯了，手术刀似的剖析着自己：</p>

“末世这个题材的核心看点在于世界如何血腥废墟，角色如何被人性折磨，主角又是如何逆流而上的。”</p>

“但这些，都忘记了一个大前提——”</p>

“末世背景除了能给主角装逼之外，还是个非常好的大灾难主题。”</p>

安六神一顿，眼前黑暗中仿佛透出了一束光。</p>

“大灾难主题最匹配的立意，其实是人性浮沉与种族抗争。”</p>

“在浩劫面前展示出人类最光辉的一面，彰显最黄金的精神。”</p>

铁训兰认真回答，眼神有光。</p>

虚拟宇宙一点没藏私，这一段被完整无缺地直播了出去。</p>

成千上万人都在听着原始文豪剖析文本。</p>

“你是天才，安六神，你肯定明白我的意思。”</p>

“主题与主题之间也有高下之别。”</p>

“小情小爱，大灾大难，用搭配小主题的立意去化解末世，其实非常浪费。”</p>

铁训兰轻轻道。</p>

安六神浑身一震，神色微微扭曲。</p>

他骤然想起了自己的聊斋本，照理说，《聊斋志异》同样是颇具学术价值的名著，在物种文库的中古文本中排名靠前，为什么会败给第一名的《世说新语》改编本？</p>

只因为《聊斋》成文时间晚于《世说新语》？</p>

绝不可能。</p>

......</p>

名著的精髓在叩问着安六神的文豪之魂。</p>

那些人人鬼鬼的志怪传奇，真的只是情爱吗？你是不是解读层面低了些？对人性的评价太负面了些？</p>

大主题，大主题，人鬼情缘也不是个小主题啊。</p>

安六神闭上眼睛，心中懊恼。</p>

学海崖上。</p>

沈暮光鼓掌，笑起来：“看样子，这小子明白过来了。”</p>

同事李施德林点头，“他的聊斋本其实比第一名写的扎实许多，水平确实上乘，但——文字本就是传情之物，他的性格影响了文豪本的解读层次。”</p>

细看，各文苑教授都在点头，就连游戏公司的猎头们都忍不住低声叫好。</p>

铁训兰的点拨实在到位。</p>

谁都爱看天才之间的热血竞争，但同样的，人们也爱看珠联璧合啊。</p>

数据流中，小粉毛捻起一撮七彩头发，虚空戳一下铁训兰脑壳，像观音菩萨的杨枝甘露点化。</p>

【姐姐，此刻你还觉得文豪铁训兰是个不稳定的危险分子吗？】</p>

虚拟宇宙问。</p>

李物没说话。</p>

她是个固执算法，但也是个认事实的AI。</p>

刚徐衡说透铁训兰同归于尽的计谋时，物种文库就已经改观了一次，现在这波，精神震动已经不能用“改观”来形容了。</p>

“她让我想起了末法时代的某些主义信仰者。”物种文库对着自己肚子里马哲典籍发誓。</p>

下一秒，学海崖下，铁训兰的数据云又覆盖上了一层金色，澄澈透明，璀璨明亮。</p>

至此，AI巨神物种文库端正了对铁训兰的评价。</p>

见此，不少考完文豪本没走的考生纷纷站起来，面露惊讶。</p>

……</p>

这是同届哪位高手啊？</p>

……</p>

广电楼下，人群如啸，将医院大楼围了个团团转，有人被疯狂的丧尸吞掉了手臂大腿，鲜血喷涌，随即被后面的人们替补换下，迅速救治，还有的人奔走在周围居民区，大声喊着让老人孩子不要出门——</p>

这一切，都落进了安六神眼中。</p>

不落的夕阳金光大放，像点燃了恒星内核，为地表一切拼命抗争的人类镀上了金边。</p>

安六神直视着自己亲手改的“太阳”，生理性泪水滚滚而下：</p>

“既然有了一手立意，为什么后面要改？”</p>

他打破砂锅问到底，不接受铁训兰含糊其辞。</p>

“既明知道有更高立意，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用？”鼻涕眼泪太多，安六神声线有些发抖。</p>

就算败，也要败的明明白白。</p>

铁训兰：“……”</p>

“你哭了？”</p>

安六神一顿：“……没有。”</p>

铁训兰：“哇，你鼻涕堵了，我都听出来了。”</p>

安六神：“滚！”</p>

铁训兰顿了顿，真情实感道：“好优秀的共情力，多少人可望不可即——”</p>

“安六神，你是天生的文豪。”</p>

安六神心脏被狠狠一撞，说不出为什么，泪如涌泉。</p>

光脑里的声音还在说：</p>

“看到楼下的一切了吗？”</p>

“那些英勇的人们，牺牲的人们，平时连割破手指都要哭半天的人们，现在却能断了大腿依然抱住丧尸给同伴争取机会——这都是人类。”</p>

“人性反复，人性叵测，人性勇毅，人性伟大。”</p>

“多激烈的感情，很有趣，对吗？”</p>

“就像你明明想踩着我的文本立威，却变相促成了人类勇气的赞歌，事物的两面而已。”</p>

安六神：“……”</p>

医院楼角，有个男人被丧尸咬断了双腿，却勇敢地完成了帮同伴打掩护的任务，被连忙架进了人民医院，脸上还带着虚弱的笑容，护士擦擦眼泪，冷静神色，有序地喊着急诊科提供医疗救助。</p>

安六神沉默看着，忽然意识到，自诩多年有文豪之才的他，却好像没有真正将目光对准普通人过。</p>

如果眼睛永远盯着高空云端，就不会懂得嫩芽长于污泥尘埃的艰辛，也不会明白，阳光的作用并不只是照耀云彩生辉——</p>

而是，博泽万物，培育生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