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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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霍琼的时候, 方临仔细打量他所在的地方。</p>

这是一间极为普通的屋子，只不过屋子内的陈设与他以前住过的迥然不同。</p>

他躺在矮榻上，矮榻左右皆有素色布帘垂下遮挡。他看不到旁边, 只能通过前方过道另一侧，得知屋子里有不少矮榻并排摆放。</p>

榻与榻之间皆由帘子隔开。</p>

颇为新奇。</p>

自从来到庆州，他所见所闻都与以前大有不同。</p>

方临在外遭难数月, 原本跋扈的性格早就收敛，而今变得有些谨小慎微。</p>

乍一来到这样“怪诞离奇”的地方, 他更加不敢妄言。</p>

之所以在城外逗留, 而不是主动表明身份去找郭濂, 不过是因为不安以及自尊心作祟。</p>

他以前常常瞧不起人，而今落魄成这样，要是父亲的好友瞧不起他怎么办？要是郭公子也瞧不起他怎么办？</p>

是以, 方临退缩了。</p>

正想着, 霍琼忽然出现在眼前。</p>

十二岁的小姑娘面色冷淡，问他：“你找我？”</p>

方临难得碰到京城的熟人, 忍不住道：“我记得你，你是霍琼吧？”</p>

“是我，怎么了？”霍琼不知他要做什么, 打算静观其变。</p>

方临眼圈微红，问：“你是不是在医馆做活？那个, 你能不能帮我问问, 医馆还招不招人？”</p>

霍琼：“……”</p>

所以这人为什么不去找郭濂？！</p>

“听说方侍郎和郭知府是同年, 你来庆州不去找郭知府，来医馆做什么？”</p>

方临垂着脑袋：“我以为，你是可以理解我的。”</p>

霍琼一言难尽：“……为什么？”</p>

“你现在这样的身份，难道还愿意去京城与以前的朋友碰面？”方临反问。</p>

反正他自尊心作祟, 他不想被父亲的同年看到他的落魄模样，也不想过寄人篱下的生活。</p>

既然京城回不去，那还不如在这找份工。</p>

他识文断字，就不信找不着活儿干！</p>

霍琼心思玲珑，隐约明白了他的想法。</p>

虽然不提倡，但能够理解。</p>

无非是要面子。</p>

若非要面子，他也不会拿到了口粮还会把自己饿晕。</p>

向别人求助一句是会死吗？</p>

霍琼方才已经将消息报至楼喻，楼喻让她自己看着办。</p>

她冷着脸问：“这儿是医馆，你不懂医，你能做什么？”</p>

“难道你懂？”方临反问。</p>

霍琼尚未回答，忽有人在外喊道：“霍大夫，又有病人来了！您快来瞧瞧！”</p>

“来了。”她回应一声，又回首对方临道，“你身体没什么大碍，要是没事就回营区吧。”</p>

言罢，利落转身。</p>

方临：“……”</p>

他刚听到了什么？霍大夫？！</p>

这个医馆是没大夫了吗？为什么会让一个小丫头当大夫？！</p>

而且霍家不是罪奴吗？为什么一个罪奴都能给人看病？</p>

自来庆州后，方临脑子里的困惑就没消停过。</p>

他忍不住起身，跟着霍琼来到屋外。</p>

病人和他一样，是新来的难民，只不过比他惨多了。</p>

手臂上不知被什么割破了，一直流着血。</p>

方临娇养着长大，本来是看不得鲜血的，但毕竟在外游荡这么长时间，什么没见过？</p>

他不由看向霍琼。</p>

只见霍琼泰然自若，冷静吩咐人将病患抬到病床上，再干净利落地为病患清创、上药、包扎。</p>

整个过程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似乎已经演练过无数次。</p>

方临着实被惊着了。</p>

她不过是个小姑娘！京城有哪位世家贵女能做到这般！</p>

不可置信的同时，他又由衷生出几分钦佩。</p>

等霍琼净完手，方临屁颠地凑过来，好奇问：“我之前听说，你不是被楼喻买了吗？怎么会在医馆当大夫？你学过医术？”</p>

霍琼神色陡沉，盯着他：“依照礼制，你不能直呼殿下名讳。”</p>

在霍琼心里，没人可以对殿下不敬。</p>

方临：“……”</p>

他真是搞不明白，按理说，楼喻欺辱霍家人，霍家人不应该痛恨他吗？怎么还一副为他说话的模样？</p>

在京城他就觉得奇怪。</p>

他觉得霍延太护着楼喻了，而且是那种心甘情愿的护。</p>

霍家人何时这般没了骨气？如此轻易就被驯服了？</p>

方临本质没变，他怕被郭家看不起，自然也觉得就算自己再落魄，也比霍家罪奴好。</p>

所以才会愿意找上霍琼。</p>

谁能料到，霍琼跟他想象中的根本不一样。</p>

完全没有身为罪奴的怨恨与不甘。</p>

“那个，霍小娘子……”</p>

霍琼已经不想理会他，直接下逐客令：“你既然已经好了，就离开医馆吧，不送。”</p>

被药童请出医馆后，方临愣愣站在医馆前，百思不得其解。</p>

他鼓起勇气叫住药童：“霍小娘子真是你们医馆的大夫？”</p>

“是啊！”药童一脸钦佩，“霍大夫可厉害了！”</p>

虽然霍琼学医时间不长，但架不住她实在聪慧，于医术一道上确实有天赋，连陈川柏都力排众议，收了她做关门弟子。</p>

而今田庄医馆，就由陈玄参和霍琼坐镇。</p>

方临实在没忍住，问：“可霍家……不是被庆王世子收为奴仆了吗？”</p>

药童眨眨眼，“可是这个医馆就是殿下的呀，这里是殿下的田庄。”</p>

方临：“……”</p>

他居然无意间得了楼喻的恩惠！</p>

他本以为这就是庆州城一个寻常的医馆而已！</p>

方临脸上烧得慌，连忙转身离开，来到难民接收营区。</p>

他坐在地上抱着腿发呆。</p>

旁边有难民在聊天。</p>

“你们刚才听到了吗？新城招工，只要咱们去卖力气，就能拿到工钱，以后还能盖房子，分田地！”</p>

“听到了听到了！幸亏来了庆州，要不然俺现在估计都饿死了。”</p>

“没错，我听说去年来的难民，现在一个个过得可红火了！唉，我怎么就没早点来呢！”</p>

“这都是庆王世子仁慈，要不然那些贪官污吏当道，哪能对咱这么好？”</p>

“是啊，我听说庆州这么好，都是因为庆王世子殿下！殿下是菩萨下凡，专门救苦救难的。”</p>

听到这里，方临实在忍不住插嘴：“这跟庆王世子有什么关系？”</p>

众人沉默片刻，才有人问：</p>

“这是庆州，为什么跟世子殿下没有关系？”</p>

方临：“庆州不是郭知府治理的吗？怎么跟庆王世子扯上关系了？”</p>

他来庆州后，见庆州这般对待难民，觉得这位郭知府是个真心为百姓着想的好官。</p>

可是这些人凭什么把这些功劳都放到楼喻头上啊？</p>

楼喻不就是个纨绔世子吗？他在京城那般跋扈张扬，怎么可能是庆州的救世主？</p>

太好笑了吧！</p>

其余人：“……”</p>

这些人虽是新来的难民，但打听消息的本事不俗。且他们从各个州县过来，总能在庆州这边找到先来的老乡，有老乡在，他们当然知道楼喻才是庆州的主心骨。</p>

方临就不一样了，他谁也不认识，啥也不知道。</p>

“我说错了吗？”他纳闷问。</p>

众人对视一眼，开始热情“科普”。</p>

“小伙子，你现在能住在帐篷里，能拿到麦面和土豆，都是因为世子殿下的仁德！”</p>

“没错，听说这个土豆还是世子殿下种出来的呢！殿下真厉害！”</p>

“咱们要是有人生病了，还能去医馆治病，没钱也不要紧，只要以后做工还钱就行。”</p>

“看到那边新城城墙了吗？那都是殿下建的，里面有厂子可以干活，以后有钱了，还能在城里买房子住哩！”</p>

方临不由看向远处高耸巍峨的浅灰色墙体。</p>

他早就看到了，但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原来那儿就是新城。</p>

他问：“新城城墙都是用石头垒砌的吗？”</p>

方临他爹是工部侍郎，他耳濡目染，对工程这方面略有了解。</p>

据他所知，要用石头造出这么雄伟的城墙，不仅耗资巨大，还需要无数劳工参与建设。</p>

楼喻这般劳民伤财，竟还被人交口称赞？！</p>

“什么石头！”有人解释，“那叫水泥，只是远远看着像石头！”</p>

方临：“水泥……又是什么？”</p>

水和泥加一起吗？</p>

为什么他从未听说过这个东西？</p>

“那也是世子殿下造出来的，可坚硬着呢！”</p>

方临内心已濒临崩溃。</p>

“还有还有，据说世子前年在田庄试验新法种地，亩产高达五百多斤呢！”</p>

方临脱口而出：“这怎么可能！”</p>

他急切反驳：“他建这么大的新城，不是劳民伤财吗？”</p>

“什么劳民伤财！小伙子可不要乱说话。”有人语重心长道，“那些工匠都希望新城一直建设下去呢。”</p>

“为什么？”</p>

方临实在搞不懂了，竟有人愿意一直服劳役？</p>

疯了吗？</p>

“这些工匠月钱高着呢！世子殿下从不拖欠月钱，大家争着抢着要给殿下做工。”</p>

方临木然问：“那郭知府呢？他在干什么？”</p>

郭濂就任由楼喻大肆建造新城？这也太离谱了吧！</p>

“谁知道呢。”</p>

方临又问：“庆王世子哪来那么多钱？”</p>

有人热心解答：“据说是造纸坊和纺织厂赚了不少钱。”</p>

方临又愣了，这都是些什么？！</p>

只是再多的事，新来的难民也不清楚了。</p>

方临因为去了一趟医馆，需要做工抵债。</p>

第二天一早，他和一些难民就被小吏召集在一起。</p>

“今日到新城做工，大家都必须听我的指令，不要随便乱跑，听清楚没！”</p>

“听清楚了！”</p>

方临混在人群里，心里面颇有几分期待。</p>

他倒要看看那个新城到底是什么样子！</p>

一行人很快抵达新城。</p>

只有真正站在城墙底下，才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凛然威严。</p>

方临怔怔望着这面浅灰色的、毫无瑕疵的城墙，不由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中。</p>

这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p>

他爹是工部侍郎，他自诩见多识广，可到了庆州，却仿佛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野愚夫。</p>

方临恍然想起，离京前夜范玉笙为他饯行时的场景。</p>

范玉笙说：“你怎么还苦着一张脸？”</p>

“真不知道爹让我去庆州做什么。”方临鼓着脸愤愤道。</p>

“京城形势不妙，你爹是担心你的安危，让你去庆州避难。”</p>

方临知道他爹苦心，可是让他去人生地不熟的偏远州府，他实在不愿。</p>

“唉，我倒是想去一趟庆州，却去不了。”范玉笙感叹一声。</p>

方临不解：“你干嘛想去庆州？”</p>

“我只是想看看，”范玉笙轻轻一笑，“那儿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p>

范玉笙的感慨言犹在耳，方临这才真正明白，为何他在京城时就对楼喻另眼相看。</p>

眼前的新城，确实令人震撼。</p>

穿过宽阔的城门过道，方临再次愣在原地。</p>

不远处，一群姑娘青春靓丽，她们穿着相同的蓝色衣裙，眼中都泛着光。</p>

这种光，是他从京城贵女的眼中看不到的。</p>

“她们……是？”他艰难问出口。</p>

带领他们的小吏面色不变，眼中却流露出骄傲，跟他们解释道：“她们都是纺织厂的女工，结伴来上工。”</p>

“女工？”方临实在不能理解。</p>

女人不都是应该在家相夫教子、打理后宅吗？</p>

她们怎么能这么抛头露面出来做工？</p>

不仅仅是他，一些其他不习惯的新难民也这样想。</p>

小吏将他们的神情看在眼里，轻哼一声：“可别瞧不起女工，人家的月钱可比你们高多了。”</p>

如今庆州城的女工都是香饽饽，谁家要是娶到一个，那就真是大喜事了！</p>

谁会跟钱过不去？</p>

方临的价值观受到严重冲击，他实在不能理解这些。</p>

不论是这些女子，还是医馆的霍琼，都让他难以接受。</p>

可惜，他的崩溃只能自己忍着，没人会在意。</p>

楼喻已无暇在意无关人等，他正忙着计划水师训练事宜。</p>

水师虽然作战场地与陆军不同，但基本的训练科目还是要参考陆军的。</p>

如今陆军就是府兵营那一万六千余人。</p>

在将近两年的试验和摸索中，府兵营已经掌握一套相对成熟的训练模式。</p>

为了让江波和元铭更深切地理解这种模式，楼喻便带着两人以及船帮其余舵主，进行府兵营一日游。</p>

江波本来还没什么概念，直到亲眼见到府兵营的军容军纪，才不得不深深感佩。</p>

元铭曾经见过水师，他训练船帮也是以水师训练为鉴的。</p>

他本来还挺自信能为楼喻训练出一支强悍的水师，可见到这些府兵后，他觉得自己实在是个井底之蛙。</p>

“敢问殿下，这等训练方法，是何人所想？”</p>

楼喻未答，江波就说：“肯定是霍小英雄嘛。”</p>

“不是。”</p>

身后忽然传来霍延的声音。</p>

楼喻一行人转身看去。</p>

少年统领一身戎装，英姿勃勃，右手紧握腰间佩剑，轩然霞举，凤翥龙翔。</p>

他刚从城外骑兵营回来，听说楼喻来营中巡察，便立刻来见。</p>

霍延先同楼喻行了礼，才继续道：“我不过是听殿下行事。”</p>

言外之意，府兵营的一切都是楼喻所为，与他没有关系。</p>

江波和元铭倒是愣住了。</p>

元铭率先反应过来，拱手道：“殿下果真是博才多学。”</p>

楼喻笑道：“看也看了，不如同去营房共商水师训练一事？”</p>

众人自然不会拒绝。</p>

楼喻又转向霍延：“你在练兵上颇有经验，你也来。”</p>

一行人入了营房，楼喻坐在上首。</p>

“舅舅，元先生，眼下船帮将要编入庆州水师，我想提前同你们通个气儿。”</p>

元铭：“殿下但说无妨。”</p>

江波也道：“殿下尽管吩咐。”</p>

“我统计过，咱们水师目前共两千六百余人，大家伙儿以前都是闯荡江湖、刀尖上舔血的豪杰，身上自然带着匪气。</p>

“但既然入了水师编制，第一件事，我希望大家能把身上的匪气清一清。我需要的是纪律严明、令行禁止的军队，而不是冲动鲁莽的水匪。”</p>

元铭极为赞同，他之前虽用水师的法子训练帮众，但大家过惯散漫的日子，加上他又是外来者，并不怎么听从。</p>

若非他指挥船帮赢了几场战斗，他这个副帮主的位子根本坐不稳。</p>

到底与军队不一样。</p>

“殿下所言极是，不知殿下有何良策，能驯驯他们的性子呢？”</p>

楼喻道：“我已拟定了训练草案。一为纪律训练；二为队列训练；三为内务训练。这三者是前期要抓的关键，所有人必须做好。”</p>

府兵营前期也是遵循这三个基本要求的。</p>

以前的府兵惫懒、不讲卫生。</p>

如今的府兵一个个都被训成了强迫症。</p>

不仅队列整齐，军营内部的环境卫生以及他们的内务都搞得相当不错。</p>

楼喻方才带他们参观时，已经跟他们解释过什么叫队列，什么叫内务。</p>

“殿下，打个仗，为什么还要在意这些？”江波不是很明白。</p>

楼喻道：“不是打仗时在意这些，而是需要用这些方法，训练士卒的纪律性和服从性。”</p>

见识过府兵的军容军纪，江波等人也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p>

那些整齐凛然的队列从面前踏步而过，他们心里面不是不激动的。</p>

“这些基础的训练，你们都可向霍延、李树两位统领请教。”</p>

楼喻不可能亲自去教水师，便让霍延和李树帮水师整整纪律。</p>

“至于具体的水上作战训练，舅舅和元先生比我内行，我就不班门弄斧了。”</p>

能在船帮混的，水上专业技能肯定都不错，用不着他指手画脚。</p>

交待完事情，楼喻宣布散会。</p>

江波和元铭带着几个舵主回到船帮。</p>

楼喻一年前就给船帮划出了一块营区，供他们上岸休息居住。</p>

营区中，帮众睡觉的睡觉，喝酒的喝酒，猜拳的猜拳，赌钱的赌钱，看着就乌烟瘴气。</p>

对比府兵营看到的那些队列，不仅江波和元铭，就连几个舵主都羞愧地低下头。</p>

元铭直接下令：“把大家伙儿都召集起来，咱们要宣布正事儿。”</p>

各个舵主分别领命下去，恶声恶气地将帮众全都召集在一起。</p>

看着一群站得东倒西歪的帮众，江波等人又开始头疼了。</p>

以前大家都是跑江湖的，散漫就散漫点，没什么大不了。</p>

可以后就是水师！</p>

要还是这么吊儿郎当，岂不是让人笑话？！</p>

江波当然有羞耻心。</p>

他面色陡冷，左眉上的疤痕煞气十足：“都给老子站直了！”</p>

他是帮主，帮众都服他，听他呵斥，连忙打起精神挺直腰杆。</p>

元铭凑到他耳边低语几句，江波点点头。</p>

他吩咐舵主们：“你们几个，让他们一个个排好队，按高矮排，排不好今晚不准吃饭！”</p>

不吃饭怎么行！</p>

两千余帮众在舵主及一些副舵主的声嘶力竭下，纷纷排好了队列。</p>

江波这才舒心了。</p>

他朗声道：“众位兄弟都听好了！从今日起，咱们船帮就不再是船帮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