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走马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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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仰没顾得上惊讶，只盯着思绪卡住了的乔姐。</p>

“七个还是八个？”乔小姐仰头看车顶的报纸，“七个……还是八个……”她自问自答，“七个吧。”</p>

陈仰的脸颊抽紧。</p>

乔小姐对上他担忧的眼神，没什么意义地扯动了一下唇角：“七个。”</p>

陈仰说：“那就是算上你自己，还差三个。”</p>

“只差三个了，再想想！”他抓住乔姐的手臂，力道一再收紧，“你再想想！”</p>

这个任务他帮不到她，只能靠她自己。</p>

“你这责任心啊，好好好，我想。”乔小姐小范围地走动，她半晌出声，“有个老头，胡子花白，挺有学识，修养也不错，好像叫……冯……冯老。”</p>

陈仰按手机的动作一顿，这几个都是他认识的，最后两个不会也是吧？</p>

然而乔小姐最后说出来的两个队友他没听过。</p>

陈仰眼看时间还剩几秒，他飞快道：“乔姐，你再确定一下有没有出错，冷静点，仔细想想。”就像考试做卷子，写完也要检查一下，万一有错呢。</p>

乔小姐没有检查，因为司机那张死人嘴开始说话了。</p>

“终点站到了。”</p>

司机的声调不是之前那样有人气，这次死气沉沉，“请所有乘客依次从后门下车，开门请当心，下车请走好，感谢您乘坐31路公交，再见。”</p>

公交车的纸后门在几人的注视下缓缓打开一条缝隙，那缝隙又在瞬间开到最大。</p>

黄毛第一个冲出去，那一霎那他就消失了。</p>

之后是眼镜男。</p>

女白领没有急着走，她在对未婚夫的纸人做最后的道别，声泪俱下。</p>

“我要回家了，”女白领轻声说着，满脸都是泪，“我会带着你的希望继续往前走的，我一定会实现我们的愿望，一定会的……一定会的……”她喃喃了几句，捂着嘴踉跄地从车上跑了下去，一个拥抱都没办法留下。因为纸人不全是她未婚夫，还有一个鬼魂附在上面。</p>

“乔姐，我们也……”陈仰回头的那一刻，嘴边的话乍然僵住。</p>

一个纸人静静站在他身后，看着他。</p>

陈仰的眼底一红，鼻息也变得紊乱无比，他有点无措，伸出去的手想碰纸人，却又抖得很：“怎么回事？乔姐，为什么？”</p>

车里的语音回答了陈仰的问题。乔小姐少说了一个名字，不是七人队，是八人。有一个她没想起来。</p>

漏掉了一个队友，代价是自己的一条命。</p>

陈仰的阈值之前降到了一个非常人的数值，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影响，恢复以后还是很不稳，这会就极速下降，有温热的液体从赤红的眼眶里淌了出来，他眼睁睁看着纸人走到后排，拿起大砍刀，邪恶猖狂地对着虚空斜划了几下。</p>

那不是乔姐了，陈仰连声告别都来不及，他大力搓了搓因为情感剧烈起伏而充血的脸，脚步沉重地走向后门口，回头。</p>

视线扫过一个个纸人，最后停在乔姐变的纸人身上。</p>

“乔姐，再见。”陈仰克制着哽了一下，郑重地重复了一次，“再见。”</p>

这次死别之后，他和乔姐在将来再见了，他们重新认识，重新成为队友，老队友，朋友。</p>

现在陈仰希望他们还能再见。</p>

他希望乔姐也从三连桥的机房进了自己的走马灯，他们都能走出终点，再次相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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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仰走出公交的那一瞬间，他站在客厅，眼前是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摆设。</p>

这里是三连桥，他家！</p>

陈仰还没从复杂的情绪里出来，大门外面就响起了“扣扣”声。</p>

有人在敲门，可能是邻居，陈仰不确定，他准备开口询问一下的时候，卧室里传出一声起床气很大的谩骂。</p>

“啊，操，困死了。”</p>

那声音让陈仰全身的毛孔刷地张开，他看着另一个自己从卧室里出来，身上穿着一套灰色的狗头睡衣，裤腿一高一低，打着赤脚，眼睛眯在一起，手使劲抓着染成栗色的头发，边走边发牢骚。</p>

“怎么这么快就天亮了，我感觉自己才躺下，好困，我不行了，头疼，最近任务有点多，睡不够……”</p>

“仰哥，你起床没啊？”门外是陈仰的熟人，曾经的搭档，香子慕。</p>

“没起！”</p>

说话的人东倒西歪地打开大门，哈欠连天：“香女士，你来这么早干什么，找削……你脸上那两大坨是什么东西？来的路上被人打了？谁打你的，跟哥说，哥弄死他。”</p>

“那叫腮红。”香子慕冷飕飕道。</p>

客厅里的陈仰愣怔了一会，哭笑不得，原来他人生重要的节点不全是任务，还有生活片段。</p>

不是任务的话，他就只是看客，看着曾经的自己和朋友们相处。</p>

其实这才是真正的回顾走马灯。</p>

陈仰望着那个蓄着栗色短发的自己，心想，挺好的，他刚送走王宽友和乔姐那两个老队友，不能再接着来了，这次能让他喘口气。</p>

人生是一部电影，有无数个剧情拼接而成。陈仰前两段剧情是全息网游模式，直接进去了，这次他是观众。</p>

陈仰目睹香子慕和以前的他拌嘴，脸上的表情很丰富，他的心里生出一股子酸涩感，以前的香子慕留着短发，发尾往里卷了卷，发色是亚麻的带点灰棕，她有温度，接地气，就是个邻家大姑娘。</p>

后来的她不是这样，后来的像一张浸过水雾的黑白画，像山头一捧雪，寒淡寂寥，不真实，她的眼神也总是很深很远，隔着什么东西，看不清。</p>

唯一的相同点是，过去未来的她都有一张瓷白如玉的脸。</p>

“仰哥，别睡了吧，孙大哥今天……”香子慕拽住想往床上爬的人。</p>

“相亲，我知道，说八百遍了，我就睡十分钟，就十分钟。“</p>

香子慕跟个老妈子似的，恨铁不成钢地故意把被子使劲抖抖，最后还是将被子给秒睡的人盖好，转头去厨房看有没有吃的。</p>

“我还没吃早饭，等你起来，我恐怕已经凉了，我还是自己动手吧。”</p>

陈仰见香子慕轻车熟路地直奔厨房，开冰箱翻腾出一个透明碗，扣开盖子，手伸进去拿了个萝卜丁吃掉。</p>

“这还是我几个月前腌的，仰哥真的是……的亏任务者不会死于普通病灾，只会死在任务世界或者跟任务有关，不然他坟头都……呸。”</p>

香子慕拍几下自己的嘴巴，又呸呸两声，她放下透明碗，卷起薄开衫的袖子烧水，拿鸡蛋跟面粉，她要做饼。</p>

陈仰本来是在厨房门口的，他不知看到了什么，快步冲进去。</p>

香子慕的左手腕部有一条细细的血痕，结痂了。</p>

陈仰下意识张口：“这是怎么弄的？”</p>

香子慕单手打蛋，嘴里哼着《明天会更好》的副歌：“唱出你的热情，伸出你的双手，让我……“</p>

“你那是怎么弄的？”</p>

这话不是陈仰说的，是当年的那个自己。</p>

他看着本来在房间补觉的自己大步流星地走近，指着香子慕左手腕的伤痕，比现在的他要飞扬洒脱许多的脸上满是严肃。</p>

香子慕继续打蛋：“不小心划的。”</p>

“你给我说说，怎么个不小心法，才能划到这？”</p>

香子慕把蛋壳丢进垃圾篓里：“我做饼呢，孙大哥跟相亲对象约的是九点在……”</p>

手里的碗被夺走，重重往台子上一磕，里面的蛋液惊惶地溅了出来，有几滴落在了她的开衫上面。</p>

“仰哥，你这是干什么？”香子慕拿抹布擦擦开衫上面的蛋液。</p>

“我还想问你呢，子慕，大家不是说好要一起往下走的吗？你要先走？”</p>

香子慕眨眼：“我没想先走，我就是，”她撇撇嘴，“早上起来没有见到太阳，心情不好，我看到床头的匕首，就对着手划了一下，没有别的了。”</p>

“呵呵，我不跟你说，我找我小文哥，你看他信不信你这一套。”</p>

“别啊，我说的都是真的，每个字都是真的，这点小事就不告诉他了吧，今天是他重大的日子，咱不给他添乱了。”</p>

“……”</p>

陈仰看香子慕把袖子放下来，也许现在的她没有撒谎，她没有那个念头，但是……</p>

陈仰脑中浮现出香子慕在小镇任务期间，一次次拉袖口遮掩左手腕的画面，后来的她应该还是划了，可能还不止一两条。</p>

没有了搭档，没有可以交心的朋友，孤零零地走着，不论是往后看还是往前看，都是白茫茫一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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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仰坐在桌前，看自己和老搭档香子慕吃早饭，他们去和孙文军会合的时候，他跟了上去。</p>

那是他不受控制的行为，他要跟着自己。</p>

跟着那个染栗色头发，戴棒球帽，穿一身黑色运动衣的自己。</p>

朝简完全是在学他。</p>

乌云很厚，天阴阴的。没过多久，陈仰见到了另一个老搭档，孙文军没怎么变，他打扮休闲，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嘴角挂着笑意，气质儒雅谦和。</p>

相亲的对象还没到，发信息说是堵路上了，孙文军跟两个战友坐一块喝茶。</p>

陈仰在旁边的空位上坐下来，听他们闲聊。</p>

话题没有牵扯到任务，全围绕着稀松平常的生活日常。</p>

陈仰感慨，以前的自己活得很明白，还能把任务跟生活分得很开，没有混在一起，精神看起来也没什么创伤，了不起。</p>

“下午我要陪阿景看房子。”香子慕吃个山楂块，口齿不清地提了个事，“他觉得我那边靠着五澄糊，挺有仙气，想租个一室住一住，换个环境换个心情。”</p>

“你没告诉他，你那一到下雨天，阳台都滴水？”</p>

“我就告诉了他这个，他才坚定要搬过去的。”香子慕抖抖肩，“他说自己从小就有个大圣梦，想住水帘洞。”</p>

旁边的陈仰：“……”武玉对象曾经这么有个性的吗？</p>

等陈仰回过神来的时候，桌上的三人已经聊到了情感话题。</p>

因为香子慕在街对面发现了一个帅哥，她喜欢混血的，成熟的，年龄差在十岁以上，笑起来眼角有细纹的男性。刚才那位完美契合。</p>

香子慕扒在玻璃窗前：“那大叔从我的视野里一晃而过，我已经跟他过完了下半生，并且合葬在山顶，坟头长了一片野花，我和他的孩子在坟前给我们烧纸，向我们问好。”</p>

“……”</p>

“那你还不上？”</p>

香子慕腿一翘：“上不了，他是gay。”</p>

“节哀。”</p>

“不是什么过不去的坎，习惯了。”香子慕看了眼孙文军，“人到了没？”</p>

孙文军在发信息：“快了。”他不是在跟相亲对象聊天，而是在和阿景聊。</p>

孙文军：女方不是任务者，是家里强行塞给我的，吵得没办法了，来见个面就当是交个朋友，没其它打算。自身有今天没明天，不想那些。</p>

阿景：我们这类人，只适合找同行。</p>

孙文军按了一行字，又删掉了，回过去一个：嗯。</p>

陈仰没偷瞄孙文军的聊天框，他只是望着对方发了会呆，收回视线的时候冷不丁地发现自己看着一个方向，眼里蹦出激烈的光亮，那眼神就像是老狼看到了小雏鹰。</p>

“我也发现了一个挺不错的小孩。”</p>

那是朝简！陈仰拼命伸头张望也只能看见一个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人潮里，他的眼角通红，心底被灌满了又甜又烫的汽水。</p>

原来以前的我就是gay，我从来都不是直的。</p>

“小仰仰，你看上的人在哪个方向。”孙文军把手机放回口袋里面，一副要做主准备婚礼事宜的样子。</p>

香子慕也不看大叔了，她一口干掉半杯茶，一派正色：“我们陪你去。”</p>

“只是背影而已，你们知道的，我是背影控，爱情观是距离产生美，背影杀手往我面前一站，我肯定就会觉得一般般，这样的例子多了去了。”</p>

“也对，我上次就看到一个背影超有味道的，一转头，炸裂。”香子慕操心道，“我希望仰哥你跟孙大哥都能找到一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子，脾气好，温温柔柔又能帮到你们，最好是同行，大家能有同一个梦想。”</p>

陈仰听到自己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我不可能找任务者当对象。”</p>

“万一呢？”孙文军揶揄地笑道。</p>

“没有万一，做任务交朋友多快乐，找对象太麻烦了，没必要。”</p>

“你是没遇到那个对的人，等你遇到了，你就会觉得相见恨晚，一天二十四小时太短。”</p>

“世上就不会有那样的人能让我那么想，我的肋骨全齐，没丢。我是不可能谈恋爱的。”</p>

陈仰看着曾经的自己那副对爱情不屑的样子，没什么感想，总之就是，脸好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