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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来,倒是叫那些事情都一一对上了。

书清默了半晌,谨慎回答,“是奴婢记错了。”

“不是你记错了,本宫偶有时候也会记错。可逝世一十七年的是敏德皇后,不是阿玥。本宫总不想弄混她们,但敏德皇后是敏德皇后,阿玥就是阿玥,她们不一样。”

书清无言作答,她步到令贵妃跟前,半跪下.身,沉默地点头。

“本宫十六那年,不顾一切地请旨进宫。为此本宫父亲差点打折了本宫的腿......进宫那年,本宫便是妃位。这宫里的女人哪一个不是熬着时间、熬着家世、熬着自己的恩宠慢慢上位。唯独本宫,承了那一年所有的流言蜚语,成了陛下登基后的第一个妃位嫔妃。”

“许多人都道本宫圣眷正浓,宠冠六宫。可只有本宫和陛下知道,这个所谓的妃位,不过是他对我的一种补偿罢了。”

“我真是怀念那年的日子,阳光灿烂,花也开得那样好。那时候,修文身边还有叶纯慧,程静荷,苏绾桃,夏听雪,周愿婉和程文娆。这后宫里呀,总是热热闹闹的。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争风吃醋或是大打出手,竟然也是意外的风平浪静。我还记得有朝臣谏言,皇后御下有方,当真是叫人笑弯了腰......”

“只可惜这好景到底不长,大概是那点好时光都要用余下一生的孤寂来偿还吧。绾桃去了,听雪去了,愿婉和文娆都去了。”

“阿玥喜欢人多,说是吵闹,有尘世间的烟火味,这宫里就不总是这么的冷冰冰和孤寂。只可惜大家一个两个的离开,叫她大病了一场。她就这么一年又一年地看着那道锁着她的宫墙,整日里郁郁寡欢,身子也愈发的形销骨立......她一年当中总要病上好几个月,好不容易熬过了冬,来年开了春,又有新的事情让她病倒。”

“我想方设法地为她寻宫外的新奇物件,还特地开辟了一方园子栽种海棠花。可她还是不开心......”

“我还记得大耀五十三年,我有了第一个孩子。我现在想起来都恍觉是大梦一场......那年宫宴发生的事情让我时时心悸难安......阿玥也为此伤了身子根本,却又在那时意外有孕。阿玥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她身子弱,原是保不住的......”

话已至此,令贵妃的声线早已哽咽得不成词句。书清眼底蓄了一些泪光,强撑着不让它滚下。

“阿玥去了,我的孩子也没了。当年一道进宫的嫔妃就剩下叶纯慧那么个缺心眼,我们两偶尔对月饮酒,说的也尽是当年的事......也是啊,除了当年的事,也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了。”

“阿玥去了之后,修文像是魔怔似的,开始疯狂寻找同阿玥有那么几分相像的女子,现在想想,那几年也是不输十几年前的荒唐。我替修文做了这恶人,直到那年冬日......”

书清声音很轻,像是惶恐会吵醒了流淌一地的细碎迷蒙的光晕。

“直到公主殿下的降生。”

令贵妃点点头,又苦笑一声,“修文子嗣缘薄,这么多年统共就所出这几个皇子。朝阳原也是活不下来的,但是阿玥生前想要一个女儿,我舍不得,便将她留下了。好在朝阳的出生也算是点醒了修文,这么多年他是极疼爱朝阳的。有时候我也在想,他会不会是把朝阳当成了他和阿玥的孩子......”

“娘娘......”

“虽然安常在同阿玥极相似,但朝阳却是不像阿玥的。如此也好,朝阳就该是朝阳,她不是谁的替代品,她就只是李宥语罢了。”

她摆摆手,阻断了书清的欲言又止,“我知道,我不该总是去回忆这些......可这宫里到底太寂寞、太冷了。我若不时时想着这些,我怕是连一天都熬不下来。当年我小产之后,坏了身子,这辈子再难有孕。你也听前朝老臣说的吧?这些年来立后的呼声那是从未断过,这继后不是本宫,便是叶纯慧。叶纯慧育有顺王,家世也好,可她当年受过阿玥的恩,所以她是断然不会登上着后位......至于我?我怎么可能稀罕这些。前些日子修文又跟我提起,说要立我为后。我知道他到底是对我有愧,可我不想要他的愧疚,我只想要阿玥回来,在圆月时陪我一同欣赏映月园里的海棠花......”

“本宫真是酒喝多了,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令贵妃沉沉闷闷地笑了几声,她抬手覆于眼上,抵回了将落未落的泪光。

书清心中也痛,强忍着哽咽道:“娘娘,要不要我安排人查一查宋二小姐?”

她真的累极了,抬手也是有气无力的姿势,“随你吧......”

“本宫想啊想啊......怎么想,都回不去了......”

“书清,一切都回不去啦......”

她凝视着自己莹白的手腕,腕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痕,一双眉目空洞无神,许久之后,她终于皱着眉心睡去。

书清静静站立,令贵妃眼角那滴泪在阳光的反射下晶莹剔透,泪珠缓缓滑落,砸在地面上碎成无数晶片,像是她早已碎无可碎的一颗心。

***

翌日,书清果真带着一副笔墨未干的画卷呈到令贵妃面前。

她昨夜又困于梦魇,一宿辗转难安,朝阳刚刚来请过安,太子也差了御医来问诊,此刻令贵妃半披着轻纱薄衫,手中翻着一本古籍,神色冷淡疏离地靠倚在榻上。

她没有抬眼,指尖又捻过一页,“这是什么?”

书清双手呈上画卷,慢慢道:“娘娘,这是宋二小姐的画像。”

“......”

令贵妃闻言,眼神一动,依旧是事事都提不起劲儿的慵懒模样,“画意,让她们都下去。”

殿内的宫女安静无声地退了出去,书清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将画卷打开。

“娘娘,二小姐先前在鸣鹿园受的伤......伤得很重。”书清看着那画中肆意张扬的小姑娘,有些心疼道:“二小姐眼下是可以行走了,只不过眼疾还是不见起色......前些时日受了风又感染风寒,烧了好几夜才退了下去。也不怪朝阳公主这般心急如焚,实在是二小姐太过坎坷了些。”

“......”

先前敏德皇后的画轴还落于一侧的锦匣内,那泛黄打卷的边缘同眼前这光洁崭新的宣纸不可比拟,但是画中的少女,一样是十四五的天真年纪,一样是弯着一双小鹿眼笑起来,一样是笑起来有一对梨涡。

可是阿玥早已不再生动,她的一切都被埋葬在了十几年前的那个冬夜里。

令贵妃颤着手,想去接过书清手中的画,最终又收了回来。

“难怪朝阳会这样大惊失色,也难怪画意会打眼认错......”她望着那画像中少女精致无双的明艳眉眼,隔着几寸空气,始终不敢伸手去触碰画上少女娇俏笑着的小脸。

“她......这孩子......怎么样了?”

她强忍着破碎的字音,眼中几乎要被泪光模糊。

“公主说宋二小姐把江小将军给忘了,我今日打探一番,听闻两人已是如胶似漆,二小姐许是想起了不少事情。”

书清还说:“江小将军对二小姐真的是体贴入微,凡事亲力亲为。听说是每日都要架着她走上小半个时辰,这可就苦了二小姐。”书清想到描述人那手舞足蹈的模样,忍不住微微一笑,“二小姐当真是可爱极了,虽说闯了好几次鬼门关,但从未怨过恨过,每日开开心心的,叫人一看都欣喜。”

“......”令贵妃沉默地听完,忽然起了一句,“阿玥当年不是这样么?”

书清瞬间怔愣,却也想起了当年的敏德皇后来。

“你记得有一次,她非要攀上树去给我摘什么新鲜果子......然后被一只松鼠给吓得跌下来,摔折了腿......我训她,她还好意思对我笑,把藏在袖间的红果子递给我吃......那果子真是酸极了,酸得牙倒,偏偏还不能对她说。”令贵妃又忆起往昔,看着宋棠棠的神情也柔和了三分,“我当初就该对她据实相告,把她气哭,看她还敢不敢攀上那么高的大树,看她还敢不敢遇事了就先对别人笑,哄人不要担心。”

书清听她说完,看着画中那少女的鲜活漂亮的容颜,也想起当年那粉团子的小皇后来。

“我也记得,有一次陛下罚了嘉嫔娘娘,敏德皇后舍不得嘉嫔怀有皇嗣还要被禁足在宫内,成天抱着黄粱琴到宣政殿去弹奏......最后嘉嫔娘娘是解了禁足,反倒是敏德皇后被陛下下了旨意,无故不得出未央宫。皇后娘娘也不恼,成日还是笑眯眯的,就守在宫门口等着路过的妃嫔,然后隔着老远的距离同她们说几句话......娘娘还让宁婕妤给她做酱猪肘子。”

十四五的阿玥,笑起来时,唇下会有一对小小的梨涡。

十四五的宋棠棠,笑起来时,唇下也有一对小小的梨涡。

十四五的阿玥,只会弹一首非常难听的《新雪》。

十四五的宋棠棠,也只会弹一首非常难听的《新雪》。

十四五的阿玥,总是喜欢黏着阿柔,受伤了从不想着自己,而是先担心旁人会不会伤心。

十四五的阿玥,生得漂亮又可爱,性子又乖又软,大家都喜欢她,阿柔最喜欢她。

十四五的阿玥,说要和阿柔在一起一辈子。

......

原来她们的一辈子这样短,短到一人只有史书上戛然而止的“一十七”,短到徒剩她一人熬了这之后一十七年的岁月光阴。

***

暑气正盛的五月一过,和风细雨的六月如期而至。

宋棠棠天还未亮就起了个大早,整个人精神气十足,伸手蹬腿了好一会儿,这才心满意足地舒了眉眼,舒舒服服地喟叹一声。

她昨夜折腾不休地闹了一晚上,让宋相气得折了一条杨柳结结实实地抽了她一顿才好生地安分下来。

细究原因,还是因为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儿又开始喋喋不休地念着要嫁给少将军为妻。

宋相火冒三丈,一眼都不想再看她,“阿冶,明天给我把大门看牢了,谁都不能放进来!尤其是姓江的!”

宋棠棠委委屈屈地扁着小嘴儿,颤着细白的手指头去摸小腿上认真看也看不出来的伤,嚎得哭天抢地。

宋云烟看她这富有活力的耍赖行径摇了摇头,心中被妹妹前段时日的病情反复给弄出来的阴霾也驱散得七七八八。她伸手将她的裙摆拉下盖上踝骨,忍不住屈指弹了一下她的前额。

“好了,爹走了,快别演了。”宋云烟掐着她的小鼻尖轻轻晃了晃,纵容又宠溺地笑道:“半滴鳄鱼眼泪都没有,你呀,真是不让人省心。”

“哼哼。”宋棠棠反手抱住宋云烟柔软纤细的腰肢,将脸埋进带着馥郁香气的美人姐姐胸前,软绵绵地蹭了又蹭,“关了大门也没用,他江湛是何许人?噔噔噔——那可是梁上君子也!”

“你就胡言乱语吧。”宋云烟既好笑又无奈,拢了拢衣在她身侧躺下,“说吧,你又打着什么鬼主意?别好了伤疤忘了疼,又眼巴巴地赶着去吹风,反而闹得自己又感染风寒,病得起不来身,还嚷嚷着要吃炖牛骨。”

“大姐姐。”宋棠棠把自己裹进被褥里揉成一团,骨碌碌地滚进宋云烟怀里,“今晚会给棠棠讲故事吗?”

“......”

一室烛光摇晃,倾泻出窗外疏忽黯淡的月影,宋云烟捻过她鬓边的一缕长发,细致地别过宋棠棠那小巧白嫩的耳廓。

冷冷的月光拍在她清冷如霜的面上,映出少女一双清亮眼底的神思复杂。

她虽是笑着的,可眼底里并无一星半点的笑意灌进眼底。

她慢慢的、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妹妹的长发,她看不见自己的神情,嘴里还在嘟嘟囔囔地说着话。

因着这段时日宋棠棠受伤生病,她自然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一段亲密无间的相处,她原先被顾重渊勾出来的那点微妙疑心被无限地放大。

她们一同长大,她熟知妹妹的所有小习惯和脾性,她讲话时会微微拖长上翘的尾音,撒娇时总是黏黏腻腻的用气音,她喜欢吃甜的,尤其喜欢奶味重的食品,不怎么喜欢吃口味过酸的水果,尤其是青柑,一见就变了脸色。

棠棠自然是棠棠,和过去的棠棠并无半分区别。

只是......

棠棠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失足跌进湖里一次,从那以后她就格外的惧怕水。

“大姐姐?”

得不到宋云烟的回答,宋棠棠从她怀中抬起眼,浅色的琉璃瞳孔眨了几下,“大姐姐累了吗?是睡过去了吗?”

宋云烟恍然回神,她为妹妹拢齐被褥,压整了她手肘处边缘的起伏。温温一笑,软着声音如一汪春水的哄道:“乖棠棠,大姐给你讲故事。”

***

经过大半月的调养和恢复,宋棠棠早已不需要人搀扶便可自己拄拐下地行走,只不过她的眼疾还是无半分起色,日日都用上好的药材熏着,虽还是目不可视,却是熏出了一片水泊似的澄澈透明,瞧着便如一对莹润干净的琉璃石嵌在瓷白如玉的一张娇俏小脸,看着更加的明艳生动。

宋棠棠摸索着靠在床沿边,用手捏了捏自己的喉咙后扯开嗓子喊起来,“谷雨,谷雨——”

晨间的风湿润凉爽,拂在她面上登时感到心旷神怡。宋棠棠抹了一把面,再接再厉地扯大嗓音,“立夏、立夏——”

她等了半天没人应答,心中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只好亲力亲为地扶着床沿上的木框雕花,弯下腰去捡搁在床边的一双鞋。

她手指一点点地点着地面,还没等自己摸到熟悉的触感,手腕冷不防就被人执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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