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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西远在千里之外,在幽州何人识得她阿耶的名讳?
宋如君再细细端详来者,那张脸渐渐从记忆中模糊的一团抽离出来,有了轮廓。
她一步步挪出来,走到老翁对面,迟疑地问:“……张公?”
老者一愣,认出了她:“如君姑娘?”
他正是宋父的同僚,当年一起远赴安西护国的长征健儿张左中。
“快请进。”宋如君为搞出的误会赧颜,“世道乱,不得不小心些。”
她有些尴尬地环顾四周,只可惜家中装备潦草,竟一时寻不出张像样椅子来招待客人,最后好歹拖出一张木脚凳。
张左中不甚在意,脱下濡湿的蓑衣,露出一身沾满风尘的袄子,横刀坐了下来:“无妨,防人之心不可无。”
赵恒立着没动,打量着屋子里剩下的两人。
算起来,阿耶征兵走时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他那会年纪尚幼,又常常病着,从不参加家宴,因此认不得张左中。所以他单是疑惑:为什么阿姊与这老汉熟人般寒暄过后,就相对无言了?
宋如君不是不想问,而是想问的东西太多,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印象中张左中是个爽朗汉子,在家宴上与父亲饮酒作诗,举止豪洒。如今却不知道经历了些什么,须发皆白,老态横生。
故人缘何来此?
这点疑思像是丢进无波河面的一粒小石子,掀起一片涟漪。
宋如君正待询问,张左中却先开了口。
而他说出的一番话,让四座皆惊:“我是来为你父亲沉冤的。他蒙受逃兵之屈,死不瞑目。众人都道他临阵脱逃,实则他是为奸人所害!”
一道惊雷轰隆劈下,顺着雨水直通天地。
宋如君沉声逼问道:“此话怎讲?”
张左中似是喉中干渴,咽了咽唾沫:“四年前的流沙丘一战,援兵不知为何迟迟未到。宋兄带一队人马正面迎敌,却被远处暗箭射中。虽然黄沙漫天,但我在塔楼眺望,看的真切。那射箭之人所着甲胄,哪里是吐蕃人,分明是汉人!”
他顿了一顿,见宋家姐弟沉默不语,续道:“我欲上前营救,没成想吐蕃骑兵骤现。一片混乱中没能把宋兄救出,自己反倒受伤昏厥,醒来时战场已是空无一人。听人说,宋兄落马后被流沙卷走,尸骨无存。”
“后来?”
张左中浑浊的眼中汪起泪来,哽咽的几近说不下去:“后来……我无奈退伍还乡,却发现宋家已大变。大娘子病故不说,你们姐弟二人也不见踪影。这几年一路打探,好容易探得你们在幽州城。误打误撞之下看到如君先生话本,那文笔甚是熟稔。想起宋兄在军中时,每每收到家书,总要给我们展示一番。如此遣词造句,和那家书所述如出一辙,必是出自他亲生骨肉之手,我才找到这里。”
宋如君停了半晌,方才木木然开口:“张公有心了。”
张左中浑浊的眼中汪起泪来:“本该是我带队出行,宋兄留守塔防。但临出发前,我突然腹痛,宋兄好意与我换差。该死的是我……是我啊……”
他哭声渐起,在嚎啕中带出他四年来风雨兼程的辛劳,与夜不能寐的愧疚。
但宋如君听不到了。她耳边轰隆作响,复仇的火熊熊燃烧,宛若蓄势待发的野兽,几乎冲破她的胸膛。
……
四年前的清明,陇中难得下起了雨。
官府送信的手捧长卷,当着宋府上下的面,面无表情地念道:“……宋谨和逃避吐蕃进攻,带队误入流沙眼,被黄沙卷走。阵前脱逃,是为过,当罚。但上意恩慈,念他往日驻守安西有功,功过相抵……”
爹死了。
娘不信自己眼中顶天立地的汉子会逃跑,更不信宋父已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连尸首都没有,哪能红口白牙的说人死了呢?她想不通,积郁成疾,不过两三个月,人也跟着去了。
再后来,就是好一出亲叔霸占家财,姐弟俩击鼓鸣冤反而差点被知县关进大牢,最后不得不远走他乡的苦情戏码。
沿街乞讨有过,食不果腹有过。直到宋如君在幽州落脚,找到写话本的出路,日子方才好转起来。这一路上,她练出了一身当家做主的江湖气,和一份敲不断、锤不烂的铁心肠。
她一直以为家破人亡纯属倒霉——谁让阿耶踩进流沙眼,谁让母亲身患沉疴,谁让她是女儿身、保不住家产?要怪,只能怪自己。既是命里有的,那么躲也躲不掉。再苦再累,只能受着。
所谓佛观一粒米,大如弥须山,不过如此。
而如今张左中却说,宋父之死,另有隐情。
是谁杀了她父亲,是谁害的她家破人亡?
……
宋如君清了清嗓子,问道:“您多年奔走,可曾探得是何人杀害阿耶?”
老人勉强止住哭泣:“我发现宋兄蒙冤之后,屡次著书上述,都音信全无。只能自己四处走访,终于发现了线索。当日有个不应出现的汉军将领现身流沙丘,而且无意间落下了随身玉佩。我已拿到那玉……”
这句话还没说完,突然被淹没在金属与木质撞击的巨大磔磔声中。几乎有一炷香的功夫,整个城池都跟着震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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