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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万达的一番“劝解”下,邱子晋的婚事终于暂缓下来。
毕竟邱子晋回乡是真的有一堆的事情要忙,邱母再蛮横,也不能插手儿子的公务。
消息传到邱家别院那边,据说那边待嫁的荣小姐很是不悦。
“她不悦最好。她要是能主动退婚就更好不过。”
赤脚走在田埂上,带着斗笠的邱子晋手里拿着一束稻穗,用手掐了掐穗子。看着两边被风吹的荡漾的深绿色稻田,和沉甸甸垂下头的谷穗,邱子晋露出了回乡后就难得一见笑容。
“看来今年又是一年好年景。”
“苏湖熟,天下足。现在最关键的是在秋收之前,通开被淤泥堵塞的河道,让南边的粮食能够尽快送到被北边去。平复京都的粮价。”
看到江南粮食供应无忧,百姓们也算安居乐业,让万达等人稍稍放了点心。
因为京城粮价过高,今年京都的端午节差点都过不下去。
最后还是皇上下令,开了好几个北直隶的大粮仓,将往年的存粮发放出来,这才解了燃眉之急。
但是北直隶的粮仓直接关系到北边和西边的驻军粮饷,开仓放粮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鞑靼,瓦剌对大明的虎视眈眈可是一日都没有放下。若是大明真的表现出了粮库长期空虚,京城缺粮的问题迟迟得不到解决,恐怕这些人就要开始动歪脑筋了。
午间的日头实在太晒了,万达他们几个都是二十不到的小伙子还好说,跟在邱子晋身后陪同的县令、县丞等人已经被蒸腾的暑气热到不行了。
幸好路边不远就有一个农人搭着的凉棚,凉棚下还放着一个桌子和两把椅子,简直就是这片稻田里的绿洲,能让人纳凉休息,众人朝着棚子走去。
这种凉棚在乡村路边很是常见,往往桌子上会放着一把装了凉茶的青瓷大茶壶。茶壶的一边放着一叠陶碗,一边放着一个用来收钱的空碟。
凉棚一般都是附近的村民搭建的,路过的人要是喝了他的茶,多少要放一些铜板在空碟里,意思意思。
颇有些六百年前自助式购物的味道。
不过乡间民风淳朴,来往的也都是熟人,虽然不排除有人占便宜不给钱,绝大多数人还是很自觉地往碟子里放些茶钱的。
超级有钱人邱子晋直接往里头扔了一块碎银子,招呼众人来喝茶。
万达本以为这种小破地方的茶水必然味道糟糕,说不定还带着一股泔水味。谁知道一口下去,这都被放凉了的茶汤,居然很是爽口,还带着淡淡的香味,倒叫他大感意外了。
“大人可别忘记这里是什么地方?昔日白乐天所做的《琵琶行》里,有‘前夜浮梁买茶去’这一句,这里可是‘浮梁茶’的产地啊。”
站在一旁的宋知县看着万达满脸吃惊的样子,笑着摘下斗笠,给自己扇了扇风。
“这浮梁茶在此地的田间地头就能喝到,但是一旦卖到京师所在的北方,那就是价值千金了。”
县令呵呵笑道。
万达心道惭愧惭愧……
白居易我知道,《琵琶行》我也知道,但是“浮梁”就是指景德镇,那我还是来了此地之后才知道的……
“这句诗的前头半句更有名。”
邱子晋放下茶碗,淡淡一笑,“‘商人重利轻别离’。”
“大人你说,这船都在河道上堵着,谁能从中获利?”
邱子晋看着万达问道。
“商人?”
万达楞了一下,灵光一闪,“京城的粮商?”
“正确地说,是垄断了北方粮道的北直隶粮商。”
整个大明帝国在经历了元末明初的军事打击后,在推行“以农为本”的洪武大帝朱元璋指定的一系列诸如:徙富民,抑豪强,屯田开荒,兴建水利的政策下,迅速恢复了农业生产。
原来南方的主要粮食生产规模不断扩大,从江苏浙江徽州,一直扩展到了两湖区域。
在北方,则将原先故元移民从沙漠迁徙到了北直隶和北方农村,尤其是山东,河南等地区,已经成为了北方产粮的主要区域。
靖难之役后,永乐大帝朱棣更是强迫苏州、浙东等三千余富户和农民搬入北直隶,填充京师附近的广袤农田。
到了前朝的天顺年间,北方的粮食产量虽然不能和一年两熟乃至三熟的南方产区媲美,但也有相当的规模了。更不要说各个边镇还有军队屯田和盐商们在那边开荒的商屯。
北方农业发展,对于“天子守国门”的京城来说本来是件好事,但是在这两年愈演愈烈的京师粮价飙升的情况下,反过来看,似乎得到利益的并不是北方的农民,反倒是北直隶那些大的粮商了……
北方的粮食同样也是通过大运河从北往南运到京师。不过不同于由南向北的商路,通常粮食在运到天津港后就会通过陆路进入北京。
所以运河堵塞,对北方的粮商来说并没有特别直接的影响。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这就不是我们此次南下巡查就能解决的事情了。”
万达将水碗放回桌子上。
“看来运河下游的清淤和修闸势在必行。不然涨价的可不止是粮食那么简单了。茶叶,陶瓷,布匹,丝绸,这些所有南方的特产如果真的必须要靠陆路北上,那价格势必跟着飞涨。说不定就连朝廷贡品的采买,到时候都会出现问题。”
邱子晋想了想,没把下一句说出来。
北方重镇的“市边”,恐怕届时也会受到影响。
如今朝廷和瓦剌人在边境互市,大明对外最重要的商品就是南方的茶叶和瓷器,多年以来,价格还算稳定。
若是不久之后,因为运输问题,导致茶叶和瓷器的价格疯涨。
邱子晋不认为那些北方蛮族,会坐下来倾听他们解释,说什么千年大运河受阻是实属无奈,而是认为你们汉人不讲信用,做买卖坐地起价。
原来一匹马能换到的茶叶和瓷器,如今要用两匹马才能换得到,那不就意味着汉人皇帝想要开战么?
京师的正常运转,全赖着大运河的维系。这条命脉堵住了,京师也就离危机不远了。
“宋大人。”
“不敢。”
邱子晋招呼县令坐下,对方谦卑地摆了摆手,不敢与邱子晋和万达两人争坐。
官场只看官阶大小,莫说这宋大人今年五十,哪怕他七十了,在二十岁不到的上官面前也只能站着。
“今年的御窑烧的如何?负责御窑烧制的督办又是哪一位?”
景德镇作为大明皇家御用瓷器的供应地,除了本地大量的民间瓷窑,更重要的是所谓的“御窑”和“官窑”。
其中位于珠山的御器厂,负责皇家瓷器特-供,官窑中有所谓的“督陶官”,即督造陶瓷烧制的宦官和工部官员以及部分地方官员。
“大人,下官在此。”
跟在县官身后的工部虞衡司郎中出列,对着邱子晋和万达行礼。
听说这位巡抚大人莅临,整个景德镇的官员们都活动了起来。自然也包含负责御器厂和御茶园的大小官员,今天一早就集合在邱家宅的牌坊下,一路跟随,就等着上官召见问话。
“你是督陶官何瓛?”
邱子晋看着眼前这个留着一把胡须的中年人问道。
“正是在下。”
这位督陶官姓何名瓛,松江府华亭县人,在此任职已近三年了。
邱子晋离开家乡之前他还未上任,不过这一路上也听说过这位何郎中的官声。
他为官清廉,体恤窑工,在当地颇有人望,深得当地陶工们的爱戴。
“何郎中为民造福,本巡按早就耳闻。”
“大人过奖。”
督陶官只负责御窑造办,不理其他俗物,能做出这样的口碑,实属不易。
“督办太监又是谁,今日为何不在?”
邱子晋看了一眼他身后带着的两个陶工,感觉有些不太对劲。
太明特产,督办太监和守备太监的权利凌驾当地官员之上。这种场合按理说那位公公应该出来露个脸才对。
何况这里站着在内侍圈里口碑一流的小国舅万大人呢,不出来拍拍马屁简直对不起“宦官”两个字。
“这……”
何郎中眼神飘忽,明显有些为难。
“但说无妨。”
万达在一旁说道。
“梁公公他……有事回京城去了。”
何郎中说完,深深地低下头。
“回京城?难道是御器厂发生了什么大事,需要回京上报?还是宫里内府出新的样式了么?”
这两年景德镇的陶瓷烧造技术突飞猛进,有一种成形与宣德年间的“斗彩瓷”,在最近深得陛下和娘娘的喜爱。
邱子晋以为是宫里新做出了花样需要景德镇御窑这边烧造,故而将督造太监招了回去,心道这也是常事。
万达日常出入昭德宫,对于他姐夫满身的“艺术细胞”也是长期进行过沉浸式体验的。之前在歙县的县衙里,不刚还体验了《一团和气图》的威力么。
万达也认为恐怕是他姐夫又想出了什么新的花样,或者“爱妻”毛病又发作了,想着给姐姐或是小皇子特意烧一套瓷器之类的,所以让内府八局的造办把那位“梁太监”给招入内宫了。
“之前御窑厂里烧制出了一批窑变的瓷器,梁大人特意送到京师去了。”
何郎中见隐瞒不过,只能实话实说。
“如今算来,已经走了一个月有余了。”
“窑变?何大人,窑变的瓷器虽然珍贵,但是作为贡品上供……是否过于不妥呢?”
邱子晋眉头一皱,语气也变得强硬了起来。
“什么情况?什么叫‘窑变’?为什么不妥?”
万达对这些瓶瓶罐罐完全没有研究,不解地拉了拉杨休羡的袖管,低声问道。
“制作瓷器,除了有培泥的配比,塑形,上釉等等工序之外。最重要的就是火候的掌控。”
杨休羡凑到他耳边解释道,“‘窑变’就是火候出问题了。”
“那不就跟我做菜一样?”
万达心想这个我熟。
这做菜也讲究食材的来源,刀工的好坏,不过最考验厨子的还是对火候的控制。这种手上的功夫,除了不断磨练,没有任何捷径可以走。
“当然不一样,灶火说到底是人可以控制的。但是窑火的变数可就多了。变得好,得‘火气’之精华,烧制出的瓷器流光溢彩,光怪陆离。变得不好,就是所谓的‘死器’,釉色黯淡不说,可能整个胎器裂开,导致之前数日乃至数月心血全部白费。”
杨休羡补充说道。
若遇上太监催工,京师那边等着这批器物进贡使用,那真是要逼死人了。
“甚至还有所谓‘炸窑’一说,天数不对,一整个窑内的所有瓷器全部毁灭。甚至窑厂本身都可能发生危险,乃至殃及人命。”
因为不可控的变数实在太多,古人在烧窑之前,包括开窑那天,工匠们都会选择黄道吉日,并且供奉火德星君,在算准的吉日吉时开窑,以祈求平安无事。
莫说在烧柴烧炭,无法精确掌握温度的古代,哪怕六百年后的瓷器陶器艺术家们,在面对可以控温控湿的电磁炉的时候也会发生“炸窑”“窑变”的情况。
除了一句“天数”,真的无法解释这一切发生的原因。
听到杨休羡这番解释,万达懵懵懂懂地捉住了些要点——
“就是说,最近的一次‘窑变’里,偶然烧出了一批精品瓷器,比预想的更加精彩,所以那个梁太监迫不及待地把它们送到京城上供去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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