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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这不是好事么?”

万达理所当然地想着。

这不就是“限量版”嘛,好东西送进皇宫天经地义啊。

“当然不是好事。”

邱子晋也听到了他俩的谈话,回过头看着万达。

“‘窑变’之事,可遇而不可求。这一次烧成这个样子,惊天动地,流光溢彩,皇上看了龙颜大悦。但是下一次呢?皇家的贡品可是要求年年上供同样的形制的。如何回回都能得到上天的眷顾?若是回回得到,那还算是‘窑变’么?”

万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有点触类旁通的感觉。

据姐姐身边的陈司膳所言,这宫里的日常饮食其实比宫外大户人家来得要无趣的多。

尤其是“不时不食”这点,除了因为皇帝身为“天子”,要顺应天理,不可与天时季候相反。

更重要的是——皇帝偶然一次在冬天吃到了西瓜,之后每个冬天都想吃西瓜怎么办?

一旦成为贡品,就意味着成为常例,常例不容更改,一改就是劳民伤财。

贡茶、贡瓷、贡缎也都是同样的道理。

身为帝王,一生被宫墙所困,不知外头节气变化还情有可原。

若是身边的太监宦官为了一己私欲,讨好皇帝和娘娘,导致“特例”成为了“常例”,那就是大错特错了。

邱子晋不悦地转向何瓛,“何郎中,我听说自从你担任督陶官以来。就未曾将窑变的瓷器作为成品上供,而是就地封存。就是为了避免内局之人,逼迫陶工烧制同样效果的陶瓷出来。怎么如今又开了这样的风气出来?”

当地陶工之所以爱戴这位何郎中,除了他愿意为了给陶工说话,与负责督办监造的太监争取合理的工期和报酬之外,据说最重要的就是他敢于顶住压力,不上供“窑变”瓷器。

怎么如今看来,难道这口碑是虚假的不成?

“大人,这事儿不能怪我们何大人。”

见到邱子晋对何郎中疾言厉色,陪同何郎中一同前来的窑厂工头主动出声了。

一旁站着的官吏刚要斥责,就被万达眼明手快地拦了下来。

“你说,我们听着。”

“老朽姓庄,在这御器厂里已经干了二十多年了,还是老老皇上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为内廷烧制陶瓷了。”

老头对着众人拱了拱手。

“以前负责督造的公公姓张。那位张公公性格不紧不慢,与我们何郎中配合的相得益彰。何郎中提出不要上缴窑变瓷器的提议,也是那位张公公同意的。为此,还特意在窑厂北面建了一个仓库,专门用来存放窑变之器。”

邱子晋听着,赞同地点了点头。

万达则是内心一动——

一整间仓库的“限量版”?那还不得去看看!

皇宫里要说奇珍异宝最多的就是姐姐万贞儿住的昭德宫了,这个“限量版”仓库里的东西,是不是比昭德宫的更漂亮呢?

他将渴求的视线投向了邱子晋,大大的杏仁眼里飘过六个字

——晋晋,漂漂,看看!

邱子晋无语地转过头去,继续与那个庄陶工对话。

“你的意思是说,换了新的督造太监后,才会发生这样的情况?”

“正是!”

庄陶工斩钉截铁地说道,“老朽年纪大了,已经干不动了,子孙们也没有人能继承我的手艺。别人都不敢说,那就由我来说。”

庄老头看来是个猛人。

“这新来的梁太监虽然只是上任了不到一年,却是处处和我们何郎中不和。之前定下的规矩也被他改的七七八八。最近的一次窑变甚至差点出了人……”

“老庄!够了!”

何郎中高声打断了庄陶工的叙述,转身对邱子晋作揖,“大人,老庄他心直口快,绝不是故意要冒犯梁公公的,请大人们不要放在心上。”

邱子晋之前在歙县惩治当地豪强士绅的事迹已经传到了他们景德镇。

传说中眼前这位长得喜庆的万大人更是“暴虐成性”,“凶残无比”,把歙县的两个年老的乡贤吊起来拷打示众。

何郎中可不敢任由这个陶工继续说下去,免得他为此得罪人,丢了命。

“梁公公……是哪位?”

万达摸了摸下巴。

旁人眼里视若洪水猛兽的内侍太监们,在万达这里那就根本算不上什么。

别说一个督办太监了,就算是五军都护府的守备太监,封疆大吏,真的要是犯了法,他都有办法惩治。

“这事儿不急,一个太监而已,问问东厂那边就知道了。”

听这位小万大人口气如此之大,倒是把深受宦官之害的何郎中等人给听的没了脾气。

听听这话说的——一个太监而已,问问东厂就行——东厂的人难道是那么容易差遣的么?

邱子晋闻言,也是感慨不已。

他这监察御史的官职再牛,奏折能够直达天听又如何?

真的办起案子来,比起这位行走在各种势力边缘的万大人,还真的没有他横行霸道的底气。

“哎呀,别说这些了,那个‘限量版’仓库在哪里?快带我去看看。”

天气实在是太热了,再在这热辣辣的日头下面走下去,万达都觉得自己要热炸了。还不如去参观参观御器厂,去室内看看珍宝呢。

“何郎中,你放心。”

一行人离开凉棚,朝窑厂那边走去。

“本官就看看,我不会要的。”

万达真诚地说道。

毕竟在他的眼里,侯爵府的瓶瓶罐罐与六百年后,路边上打着“跳楼清仓大甩卖,走过路过别错过”招牌的瓷器店里卖的东西也没啥很大的区别。

何郎中苦笑一声,和宋县令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

————————————————

紫禁城宁清宫内

周太后趴在榻上,泪水流个不停。

已经爬上了淡淡细纹的眼角因为长时间的哭泣已经微微发肿,过于炎热的天气让本来四四方方的皇城更显的憋闷,教已经哭泣了将近一个早晨的太后几乎无法透气。

“娘娘,您不能再伤心了,不然崇王陛下知道您这样折磨自己的身子,怕是走在路上都要难受啊。”

她的大宫女跪在榻边,一边为她打着扇子,一边安慰道。

“那么热的天,他一个做哥哥的就舍得弟弟上路。汝宁距离京城千里迢迢,济儿他在路上,要是有个好歹可怎么办?”

今天一早,崇王朱见济就来到宁清宫与周太后告别,随即启程,出发前往受封的藩地汝宁。

这对母子彼此心里都清楚,不管按照祖宗家法还是按照当今圣上的心思,只要崇王一离开皇宫,就意味哪怕身死魂消,他们母子都再无见面之日。

按照周太后原来的打算,至少也要拖到崇王成年,娶了王妃,最好连孩子都生了几个后,全家人开开心心地前往封地。

然后她再求求皇帝儿子,多给小儿子封些田庄,好保证幼子全家衣食无忧。

结果现在只有幼子一人孤零零地就藩不算,就连田庄,也只得了百顷而已——陛下说了,一切以旧例为准,参照的是当年郑王朱瞻埈的封赏。

这位第一代郑王脾气暴烈,曾经数次将人活活打死。

周太后的丈夫朱祁镇在位的时候,为了管教这位郑王叔叔,特意将自己身边的御史周瑛派去做郑王的长使。

名为“长使”,实为“监视”,从此之后郑王殿下就老实了一辈子,再也没犯过混。

朱见深以这位先辈为“榜样”,封赏自己的弟弟,恐吓的意味不言而喻。

“阿寿呢?他最近忙什么呢?按理说他外甥就藩,他这个当舅舅的至少应该一路陪同才对啊。”

周太后起身,接过另一个宫女递上的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她问的是她唯一的弟弟,“老一辈国舅爷”的锦衣卫千户周寿。

“国舅爷他揽了御窑进贡的差使,这段时间都在忙内务局的事儿。”

大宫女为周太后打着扇儿,贴着耳朵轻声说道,“因崇王匆忙就藩,陛下也没下什么好的赏赐,甚是凄凉。刚巧国舅爷从景德镇得了一批好东西,除了进贡内府,多的已经命人送去就藩的车队里了。”

“说起来,这才是‘自家人’啊……也不枉费我这么疼惜他。”

想到父亲已死,小儿子就藩,如今宫外她也就仅剩下这么一位得力的“娘家人”,周太后就觉得自己孤苦无依。

再看看她那个和她一般大的儿媳妇万贞儿……

先不说她两个兄弟多么得到陛下的器重,她一个妃子的父亲居然已经被封了“侯爵”。

要知道身为婆婆的她,一直到父亲周能过世,所封得还不过是个“庆云伯”的爵位而已。

“那位新派去江西的梁公公是个伶俐的孩子,不过短短一年送上来的孝敬,都赶上过去内务局的好多倍了。”

大宫女吩咐宫人去取冰镇好的酸梅汤来,转身殷勤地对周太后说道。

“他得了咱们国舅爷的照顾,会百倍千倍的报答娘娘的。”

“我一个老太婆,都不能出宫,要他的‘报答’做什么?”

周太后喝了凉丝丝的酸梅汤,总算觉得胸口的闷气匀了些。

“把这些财物,都送去给我的济儿才是真的。汝宁……哎,哀家从未去过那个地方,也不知道是个如何的所在。不过钱财到了哪里都是有用的,他哥哥不肯给他田地,也只能由我来操这个心了。”

周太后叹了口气,哀怨地望着昭德宫的方向。

————————————————

“那个……何大人……”

看着手里还算完整的封条,万达尴尬地回过头,对着满脸惊恐的何郎中问道。

“你说的——满屋子的限量‘窑变’,就剩这一点了么?”

他指着屋子里空着的七八口大箱子问道。

何瓛和身后窑厂的工人们惊得齐齐下跪,磕头不已。

而站在万达身边的杨休羡,倒不是非常的惊讶。

他低下头,看着同样一脸慌张的邱子晋,再一次赞叹这位邱书生的心机和他的演技一样出色。

作者有话要说:  成化皇帝所在的时候,明朝的斗彩技法达到了巅峰。

除了最著名的成化斗彩鸡缸杯,还有一套成化斗彩三秋杯也是享有盛誉。这套被子一共两个,据说也是成化帝和万贞儿爱情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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