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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手推开门的时候,晏映其实有些后悔。

她应该当作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发生,轻手轻脚地离开揽月轩,像跟先生说得那样,回栖月阁等着他,为他点一盏灯,沐浴焚香后,手捧着一本《大胤地志》,悠闲得盼他回来,盼不到,就先睡下。

反正他也不会丢下她离开。

但她还是在恍惚之间将门推开了,她站在门槛后面,身形消瘦,苍白的脸惹人怜惜,对上那双难得露出惊慌神色的眼眸时,才忽觉心头钝痛。

如潮水一般的记忆涌上来。

她想不到自己恢复记忆是在这种场合下。

晏映扶着额头,眼前的一切霎时间陷入黑暗,她感觉自己好像落入一个冰冷的怀抱里,揽着她身子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好像有人在喊她名字,可她也没法回应,身子不由自主在下坠,就如同掉进了无底深渊中,冰凉的水漫过头顶,想要呼吸却不能,大口大口的水灌进喉咙里,怎么都挣脱不去。

直到耳边的呼唤全都消歇,她置身在一片荒芜沉寂的黑暗里。

隐隐约约,她好像看到有人在哭泣,那人哭时没有声音,双眼空洞无神,怀中抱着一个尸体,恨不得坐成一尊石像。

一夜之间他一无所有,从此背着内疚和怨恨活下去。

她曾经以为先生是雪山之巅的千年寒冰,无瑕绝尘,可承受这世间最干净的一捧日光。

如果没有晏氏,没有郭家,没有魏王,或许本该是这样的。

那日翠松堂,先生立在梅树旁,霜雪冰冷,梅香四溢,他披着狐裘静默不言,转头时眼角的红却分外刺眼。

那是她第一次被先生狠绝的另一面恫吓住。

而今晏映才想起那是秋娘入府的日子。

可她那时,怎么就跑开了呢?

——

晏映不知自己什么时候醒的,再睁眼时,月光透过轩窗照入,银华洒下,化作一片静谧,已经是深夜了。

床边坐着一个人,见她睁眼,木然的脸色有了些许松动,晏映动了动胳膊,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被他握在掌心里。

微微发冷,好像没什么温度。

晏映一时间似乎没有认出来他,跟往日的清冷绝尘不同,他清瘦许多,下巴上有青色胡茬,一张脸尽是疲色,双眸泛着红,好像几日都没合眼了,异常落魄。

“映儿……”看到她醒来,谢九桢足足愣了半晌,才喃喃出声。

她从未见过先生如此狼狈的时候,眼中的惊慌和恐惧几乎不加掩饰,晏映心上一疼,想问问他怕什么呢,可张嘴时却变成了另一句话。

晏映细细看着他,然后把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来。

“你是……谁?”

谢九桢顿时怔住,他微微睁大双眼,其中有探究和疑惑,然而他最终垂下了眼眸,再次化成一滩死水。

晏映抓紧了被子,茫然地抬头看了看:“这里又是哪?”

谢九桢忽然闷声笑笑,他复又抬头,把晏映的手拉过来,重新握在掌心里,一字一顿道:“我跟你承诺过的,不论你忘记我多少次,我都不会厌倦,要一次又一次让你接受我。”

他的声音很温柔,如春风拂面,柔软的柳絮扫过脸颊,痒痒的,抓挠人心。

他一双眼眸深情不移:“我是你夫君,也是你先生,从前对你不好,所以你把我忘了。”

晏映静静听着,见他忽然停顿,就乖乖地“嗯”了一声,没有再把手抽回来,问他:“然后呢?”

“谢九桢这一辈子只有一个妻子,就是晏氏映娘,不管你记不记得,你就是我永远最疼的人。”

谢九桢替她理了理云鬓碎发,动作轻柔又小心。

晏映双眼一热,好似有泪在打转,就赶紧把头垂下来了,看着被子上的花团锦簇,她拼命眨眼,想要把泪意都压下去,眼前却越来越模糊。

先生待她真好。

可晏映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两人之间横亘的沟壑。

她的亲人把他害得那么惨,而他又亲手杀了她的祖父,和那么多无辜的晏家人。

身体里流淌的血是阻碍,她既不知道先生心里如何想她,是不是一边纠结着血海深仇一边无法舍她而去,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重新看待先生。

她真不害怕吗?

起码有几次,先生眼中迸发的冷意,对如今的她而言,都像是克制不住的杀意。

她再不喜晏氏族人,终究无法割舍掉这层身份,纵使另起门户,纵使逐出族谱,亦是不可更改的血缘。

晏映无法抉择,于是只能逃避。

可是真当她将那句话问出来后,晏映才发觉之前失忆的自己究竟有多残忍,她把所有纠结和痛苦都留给了他,而她无忧无虑心安理得地做着先生的心尖肉。

从前是迫不得已的,现在却只是因为她自私。

“你饿了吗?”谢九桢忽然问。

晏映点了点头,没有看他。

谢九桢起身走了出去,晏映听到关门声,才终于控制不住哭出声来,又怕那人再回来,不停地用袖子擦拭决堤的眼泪。

门吱呀开了,哭声戛然而止,晏映抬头去看,却发现不是谢九桢。

是碧落和清月。

不知为什么,晏映似乎松了一口气。

“小姐!你终于醒了!吓死奴婢了!”碧落最先跑过来,蹲到床前看着她,眼睛都不舍得眨。

清月却看到晏映眼睛红红的,知道她哭过,有些欲言又止。

“你们知道父亲现在在哪吗?”

晏映趁着谢九桢不在,想要赶紧弄清现在的状况,不知不觉间,她对他已经有了一丝防备。

清月道:“大人把老爷安排在前院了,只是……谁都不能进去,老爷也不能出来。”

那就是被软禁了。

晏映心头一堵,莫名惊慌起来。想起那日他在揽月轩门外偷听到的话,先生的声音冷漠无情,威胁的意味不言自明,若不是她中途打断,后面还不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碧落却好像不知道这其中危险,握着晏映的手道:“小姐,你睡了好久,把我和清月都吓坏了,那日到底怎么了?好端端的,小姐怎么突然晕倒了?”

“那日?”晏映皱了皱眉,“我睡了多久了?”

碧落答:“两天两夜。”

说完,又补了一句:“大人这两日衣不解带地守在这里,寸步不离。”

晏映一怔,才恍然明白先生为何看起来那么憔悴。

她不知是什么滋味,心里酸涩又发苦,晏映担心父亲,掀开被子想要下去,谢九桢却已经回来了,下人上了丰富的饭菜,他方才出去果真是去准备吃食了,晏映看不出先生除了疲倦之外还有别的什么,便压下担忧,走到饭桌前坐了下去。

“吃吧。”谢九桢不动筷,只是看着她。

晏映被那道灼热的目光盯得有些无所适从,她低头用饭,想着该怎么不让先生起疑心,问出父亲的所在之处,没想到他自己开口了。

谢九桢将她脸上的头发撩到耳后,轻道:“你父亲这两日进京了,就在府上,若你想他,可以去看看他。”

晏映急忙抬头:“真的吗?”

谢九桢眼中闪过一抹郁色。

“快吃吧。”

晏映继续扒饭,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听先生的语气,好像并没有对他父亲如何,那之前就都是她胡思乱想了。

吃完饭,下人将桌子上的残羹冷炙撤了下去,晏映一问才知已经是三更天了,现在这个时间去看父亲显然不合适,她去耳房沐浴更衣,将自己藏在浴桶里不想出去。

因为哭了一场,眼角总觉得有些火辣辣的。

先生不可能没看出她哭过,却没有多问一个字。

洗着洗着,她突然听到耳房的那边发出“砰”地一声,然后门便被撞开,晏映一下子从水中出来,尚来不及惊慌叫喊,就看到先生幽暗的眼眸,还有脸上一闪而过的恐惧。

他闯进来,身形甚至有些踉跄。

他说过自己功夫很好的,连鸣玉都不是他的对手,而这样的失误,显然不该发生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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