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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元礼要玩偶房子被骂后,又过了有两天就是周末。
珍卿写完作业,就开始画画儿,到下午还继续画——《葫芦七子》的结尾,她后来又把故事扩充,增加到了十一集内容。
所以一直到了六月末,她才终于进入收尾阶段。
到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她实在太困了,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睡到五点半的时候,她刚刚起了床,想坐在窗边醒醒神。忽然听到,有人在尖声地哭叫着。
她下意识往后面楼里看,这时候敢在谢公馆这样哭的,只有一个钱姑妈了。
隔着潮湿的六月雨水,那哭声仿佛混着黏人的湿气,把人的心也激得凉飕飕、战兢兢的。
珍卿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感觉声音不像是对面传来的。
她想想还是打开房门,在房门口略站了一站。
从二楼天井的方向,可以明显听见,凄声哭着的人,就是钱姑妈,大概还有她女儿钱明珠——后者的声音稍小一些。
还有吴大嫂的声音,夹杂在里面劝说着什么。
珍卿摸下巴蹙蹙小眉头,场面好像还挺混乱的。
珍卿没有打算立刻下楼,她于是蹑手蹑脚地,走到天井那里,蹲下来听着下面的动静。
就数钱姑妈的声音最大,钱姑妈一边哭一边在说话。
她用一种极悲痛的声调,抑扬顿挫地,向死去的钱姑父诉说着。
她质问钱姑父为何这么狠心,丢下她们孤儿寡母,腿儿一蹬说走就走了。
她骂老天爷不长眼啊,她这一家门里,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偏偏惨事一件接一件。
她丈夫才遭了惨祸,如今她也得了绝症,留下这个小女儿,岂不叫人吃干抹尽了。
珍卿听得一惊,钱姑妈竟然得了绝症?她才四十多岁,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
吴大嫂就在那劝说:
“姑妈,你先静一静,咱们家就是开医院的,什么病治不了啊。
“你先到二妹的医院,仔细检查一下,先别自己吓自己,没病也吓出病来了。你先别——”
这钱姑妈却不听她讲,而是大哭着说:
“浩云,姑妈眼见是活不成了,明月已经嫁了,福祸由她的命,姑妈也挂计不了她。
“我唯一挂心的,就是我的小女儿明珠,既是你跟明珠情投意合,我就把她托付给你,你帮我好好照顾她。有你周全着她,姑妈死了也能闭上眼……”
珍卿听得莫名其妙,——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三哥跟明珠表姐,从哪个时候情投意合了?她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真是岂有此理这是——!
明显陆三哥也在场,那他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为自己辩白呢?
他不是跟朋友的妹子在交往?这难道不是现成的拒绝现由吗?
别是他跟明珠表姐,真有啥不可说的事吧?
珍卿的心一下子提起来了。
她的耳朵贴着楼栏杆,听三哥有没有在说话。
她提着一颗心,真有分秒如年的感觉,终于听到陆三哥说话:
“姑妈还请先镇定下来,江湖郎中的话,做不得准,大嫂说得对,还是先去医院检查,确实断明病症,自有母亲和大哥的意思在。”
珍卿了悟地点一点头,大约是钱姑妈生了啥病,于是莫名找了个江湖郎中给她看,然后郎中给她看成了绝症。
但吴大嫂和陆三哥的一切话,钱姑妈似是分毫都听不进,又开始自说自话:
“浩云,姑妈就算死了,也会在天上保佑你和明珠,你们都好好的吧。”
陆三哥提高了音量:
“还请钱太太慎言,钱二小姐往后,自会找到美满姻缘,与意中人琴瑟和谐;我也将有喜欢的淑女,成就一世良缘。钱太太病症都没断定,何必乱点鸳鸯谱?”
三哥声音已经冷了,称呼也已变了。钱姑妈一厢情愿的嘱托,终于稍微冷静下来一些。
然而她以为陆三哥的话,不过是陆三哥始乱终弃的薄幸之词。
然后咒怨地大骂陆三哥,说自会请他母亲和大哥,替她们家明珠做主。
陆三哥的声音淡得无情绪,说他对钱二小姐,一直礼敬有加,从未暗室欺心,更无逾越之举,根本谈不到什么情投意合,也不接受任何人的临终托付。
钱姑妈一行惨哭,一行哀说:
“你若是对明珠无意,何必处处关照于她?一会儿送书,一会儿送首饰,一会儿送衣裳,一会儿送鞋子……明珠也说感觉到,你对她温柔体贴,处处示意……
“你还处处关照你姑父的丧祭,关心我是病是好?若不是对明珠有意,你何必要做这么多?”
陆三哥的声音冷了,原来他不该做的,还不只是一件事,他说:
“送首饰衣裳,是二小姐跟惜音一起,逛百货大楼买首饰、买衣裳鞋子,花的钱都记在我账上。
“自家亲戚,我照应几件首饰衣裳,也是份内之情,亲朋之义,未必为一点小钱生份。
“况且是惜音和她,一道挑的那些东西,我从来不曾插手,只管付账罢了。既不是指名送礼,也不是私相授受,到了姑妈口里,却成了我别有用心?
“姑妈说送二小姐书,事情也并非如此。是二小姐说在家无聊,跟我借了几册书看,书也是有借有还,怎么倒成了我送书?
“我关照姑父和姑母,不过是替母亲和兄姐分忧,怎么事事到姑妈嘴上,都成了莫须有的罪证?
“如此看来,还是我做晚辈的,做事越了界线,今后务必要谨慎从事才是。”
三哥绝对是生气了,只不过他生气的时候,看起来还是平淡的。
珍卿纳闷地想,莫非,倒是钱二小姐误导了钱姑妈。
钱姑妈又大哭起来,一声高一声地喊“我的夫啊,你睁睁眼啊”,说陆三哥怎么始乱终弃,背信弃义。
吴大嫂也在那责怪三哥,说:
“浩云你也是的,姑妈生了病,几重的难受伤心,精神恍惚、颠三倒四也是有的。你说话这么直楞,再把她刺激得病更重了。”
只听陆三哥淡淡地说:“亲戚借住在家里,我唯恐做得不周,处处小心照顾,生恐伤了亲戚情分。
“倒没有想到,照应出一门亲事来,可见是我言行不当,让人生了误会。如果不当面说清,再生出更多误会,那可怎么好?”
这个时候,一直没说话的明珠表姐,忽然失态地大哭出声,说:“妈,求求你别说了。我们走吧,别在这里了,我们走吧……”
这个时候,有人喊着“太太回来了”。
谢董事长进来听说了原委,顿时气得不行,大声说:“胡闹胡闹,生病不去治病,反倒无谓地闹这一出……”
谢董事长说着,就忙轰轰地指使管家佣人,把汽车开出来,送钱姑妈去二姐的众仁医院。
珍卿听下面的动静,好像陆三哥没有跟着去医院,而是向楼梯口这边来了。
她赶紧蹑手蹑脚地,开房门回自己房间去了。
珍卿坐到书桌前面,看着窗外烟雨蒙蒙,也在揣摩这个事情。
从前的钱姑妈,是那样一位和善得体的太太。
可她自从丈夫死了以后,像忽然间变了一个人,变得越来越歇斯底里,不可理喻。
珍卿不想把人想得太坏。
她愿意相信,钱姑妈只是个愚弱自私的妇人,不是个处心积虑的编织小能手。
丈夫是她的精神支柱,钱姑父过世,对她刺激和打击太大,她不能承受这样的压力,所以钻了牛角尖。
而钱姑妈现在又以为,自己得了绝症,所以精神都有点失常了。
可是,三哥也觉得冤枉呢……
珍卿看着桌上的纸笔,忽想到施先生布置的作文题——一间屋子。
她想:像钱姑妈这样的旧式妇女,她们生活的世界,是不是也就是那一间窄巴巴的屋子?
她们的父亲、丈夫、儿子,给她们搭建了一间遮风挡雨的庇护所,让她们安安生生住着,不受风吹雨淋,不受野兽侵扰。
可是维护修缮这庇护所的人,一旦出了事,她们的屋子漏了、歪了、塌了,她们的天好像也就塌了。
这样依附别人生存的女人,脆弱得不堪一击,显得懦弱无能,甚至自私自利。
可是说到源头上,到底是谁建了这些禁锢人的屋子,硬生生把女人们装进去的?
是谁养猪一样养着她们,让她们习惯这样的生活,想出也出不来,想立也立不起呢?
珍卿忽然灵光一动,这一回作文算是有着落了。虽然这作文的灵感,是从人生的苦剧里获得的。
再想三哥刚经历一出无稽闹剧,珍卿想去看看他,又有些犹豫。
三哥又不是深闺怨妇,这一会儿肯定愿意独处,这种事儿哪会愿意跟人倾诉?
何况三哥那么爱干净,从外面回来,被堵在楼下那么久,这一会儿多半要洗澡的。
唉,先把作文写一写吧。
珍卿大致构思了一会儿,才刚开始落笔写,胖妈就来叫吃晚饭了。
临下楼之前,胖妈小声地交代珍卿,最近在吴大哥、吴大嫂面前,装也要装的老实些。
珍卿问她为什么。
胖妈就小声跟她嘀咕说,嫁到楚州周家的林兰馨小姐,孩子怀到五个月却小产了。
大房两口子,为这事儿非常发愁。
经胖妈这么一说,珍卿恍然大悟。
她就说嘛,大房这两口子,这几天确实气压比往常还低,看着很不好惹,原来是这个缘故。
可是林兰馨小产了,以后再怀就是了,犯得着这么焦心吗?莫非以后怀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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