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昝宁伸手,刘俊德膝行过去,把一份替宗人府拟定的谕旨呈上。

昝宁先看最后,议定的是停中宫笺表,停皇后钤印。这是停止皇后受贺的礼数,停止皇后掌管后宫大事的权力,说起来是薄惩,其实已经够严重的,离废后只一步之遥。

再翻看前面,言辞凿凿,重点拿着骊珠肚子里子虚乌有的“皇嗣”做文章——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只在宫人的攀咬和清流的臆想中。

皇帝不说话,翻看了好一阵。刘俊德以为他害怕,劝道:“这件事皇上不拿纳兰氏立威,日后只怕更无机会。皇上皇后鹣鲽情深,但国法更重,略施薄惩,不过是儆告后宫不要好妒干政而已。”

他素来会做道德文章,说得越来越兴奋,引经据典大谈妇德,又谈历代贤后,捶胸顿足,仿佛当今朝廷的一切不幸,以及未来朝廷有可能的一切不幸,都寄予妇人身上。

正侃侃而谈,突然听见门外太监一声有点变调了的高唱:“太后万安!”

刘俊德的话语戛然而止,脸也微微变色,嘴里低声嘟囔:“这可是养心殿!”

然而在养心殿垂帘听政过的太后纳兰氏可不在乎这一点,她径直进主殿,锐利的双眸两下一瞥,见西暖阁的门闭着,便厉喝道:“去开门!”

李贵战战道:“太……太后,皇上这会儿在西暖阁叫起儿!”

“叫起儿我也得听听!不然,背着我斩尽杀绝,要抄我的老家了!!”太后一双凤目本就威严,此刻眼皮子不断抽搐,显得已经怒极。

她此刻连一国太后的体尊都顾不得了,飞起一脚踹在东暖阁的门上。门并没有闩,门扇顿时颤了几颤,里面两个人错愕回头。

昝宁微微一怔,然后起身给太后叩安。

刘俊德脸色十分难看,就地磕了一个头,然后看了看西暖阁的门,微微皱起了眉。

太后环顾四周,“咯咯”笑着说:“怎么,刘中堂是觉得我不该来?”

刘俊德没有客气,答曰:“呵呵,撤帘之后,似是有些不妥了。不过想必太后有急事。”给她一个台阶下,也免得自己下不来台。

太后冷笑道:“不错,急事,急得我五内俱瘁。”

她锐利的眼神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刘俊德:“小邱子犯了死罪呵?我倒不是想干政,只是想看看究竟是给他按了怎么样的罪过?”

山东巡抚的密折,向皇帝汇报了他斩杀邱德山的过程,然后堂堂皇皇地告罪于君,却一副“不得不为”的态度。

昝宁说:“皇额涅,儿子也是刚刚接到山东的密奏。”

太后又一声冷笑:“不能吧?他们先斩后奏,瞒着我这个不再垂帘的老寡妇也就罢了,连你也瞒着?!这是欺君了呢吧?”

太后有疑心,这很正常,毕竟邱德山不得皇帝待见,而现在朝中党争水深火热,杀太后的臂膀而削弱纳兰氏的势力,对皇帝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昝宁也不推卸,说:“儿子无需欺骗额涅,奏报是刚刚收到,看了一遍,确实觉得邱德山该杀。虽非儿臣下的旨意,但若换作儿臣下旨,估摸着也是这样的旨意了。”

太后给他顶撞得噎住了,好半天才说:“他有什么了不得的大过?他也是个三品的内监总管,区区二品的巡抚就能随意处置?!”

昝宁把奏折捧过去:“那就请皇额涅过目吧。”

太后有她的关系网,及时了解一些大事小事,但深宫之中和朝堂之上毕竟有差异,她也不能不拿过山东巡抚的奏折,重重一哼之后,还是得亲自阅读。

不得不说,山东巡抚的一篇文章做得极好,估摸着是府里延请了手段高妙的刀笔幕僚。邱德山进入山东地界之后的狂妄跃然纸上,虽没有实质性做出扰民之事,然而“以内监而携带妇人,岂不是买良为贱”,“言必称太后懿旨,岂不是狐假虎威”这两句,确实让太后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而断送邱德山一条性命的,是他一个无心之过:他过德州时下船吃馆子,大车上插了一面龙旗,是自诩为钦差的身份,原也只为炫耀,倒也没有滋扰地方。德州知府纠结了很久,一头派人送信到济南的巡抚府邸,一头笑脸相迎“宫里钦差”,做东请了一顿海参席面。

酒席间德州知府马屁连连,吹捧邱德山是“太后面前第一红人”,叫局叫来的红倌人长得一般,知府又恭维邱德山带来的妻妾貌美如花。邱德山酒喝多了自己吹牛,笑言“伺候女人另有诀窍”。

这句话传到想方设法拿他错处的山东巡抚耳朵里,顿时下了王命旗牌,以邱德山“胡言乱语,损后宫清誉”之名,快马加鞭,命德州知府拿人。

第二天,邱德山在德州吃扒鸡吃得正高兴,昨儿个还笑嘻嘻拍马屁的知府突然变了脸,将他一举拿下,直接塞进大车送到了济南。

济南动作也极快,用报军报的八百里加急,向礼亲王要了手札,确认邱德山并未获得内务府批条或皇帝谕旨,属于内监出京,格杀勿论;又属于胡言背主,损害后宫清誉,死不足惜。顿时判了他斩立决,连喊冤的时间都没给他,直接要了邱德山的脑袋。

太后捏着奏折,心里深恨礼亲王专擅,也连带着恼恨刘俊德、山东巡抚,以及她的养子昝宁。

但是此刻无话可说,亦知邱德山掉下来的脑袋装不回去。自己与其闹得天翻地覆折损了自己的颜面,不如好好想想该怎么扼制住越来越嚣张的礼亲王,钳制住越来越不听使唤的昝宁。

她垂泪道:“若真如此,他也是死有余辜。”

把奏折放下,捂着心口说:“我这一年,实在是太不顺了!先帝大概在盼着我去伺候他了。”

这话负气,皇帝和军机大臣也唯有叩首请皇太后消气的份儿。

太后回到慈宁宫,无意间唤了一声“小邱子”,半日没有人敢说话。

她自己明白过来,垂泪苦笑道:“这些年,还是习惯于他。”

又说:“唉,叫皇后来伺候吧,我这把老骨头,只怕真是支撑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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