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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寺坐落在京郊白云山,距金陵城二三十里路,行车走马都要大半日。

程昶昨夜没休息好,坐在马车里,人困乏得紧,却睡不着。

昨晚的梦境扰得他心绪不宁,恍惚中竟生出一种仓促之感,像是再不来白云寺,一切就要来不及了似的。

昭元帝近年龙体迁安,此去祭天,并未亲临,领行的反而是琮亲王、陵王和郓王。

待到白云寺,正是正午时分,宗室们用过斋饭,去佛堂里诵了一个时辰经文。

正式的祈福要等隔一日,从寅正起,一直持续到亥初,礼节繁复,规矩颇多,因此反而是今日,众人能得小半日空闲。

凌王妃的身子骨一直十分不好,诵完经文,便由陵王陪着去歇着了,琮亲王见陵王走了,也不多约束,让余下的宗室们自行其事,也带着程昶离开。

程昶陪琮亲王去了一间净室,听他与方丈议了一会儿佛,想到自己来此的目的,便辞说想去山中走走。

白云寺是一座大寺,其中求平安符最好的地方在西边的观音庙里,与程昶要去清风院同路。

这日山中拒了来客,十分清静,程昶到得观音庙,却见庙中已有一人先他一步在佛案前点香,正是程烨。

程烨也听到动静了,回头见是程昶,微微一诧,搁下手中的香,先一步拜道:“三公子。”

程昶回了个礼:“小郡王。”

他二人并不怎么相熟,一时礼毕,各取了香火,跪在蒲团上,对着庙中观世音大师像拜了三拜。

候在一旁的小和尚递给他们一人一张纸笺,让他们把所求平安人的姓名写在上头,然后把纸笺晾干折好,塞入平安符中,说道:“二位贵人心诚,此符所佑之人必能安稳顺遂。”

程昶与程烨谢过,一并出了观音庙。

未时近末,山中风凉,两人同路走了一会儿,程烨道:“想不到三公子今日也来求平安。”

程昶“嗯”了声,说:“听说这里的香火灵。”

程烨点了点头,想到此前对程昶与云浠的种种猜测,心中一个念头顿生,忍不住道:“三公子的平安符,可是为自己求的?”

程昶道:“不是,为一个朋友。”默了一会儿,问,“小郡王呢?”

“在下也不是。”程烨道,“我是来为云校尉求的。”

他一笑:“日前在文殊菩萨庙遇见她,听她说来不及去香火灵的地方求平安,便来这里为她求一枚。这毕竟是她第一回领旨平乱,山匪悍勇,想来不易。”然后问,“三公子呢?”

然而程昶却没答这话。

他顿住脚步,指了指眼前的岔口,说:“我去西面的清风院一趟,暂与小郡王别过了。”

程烨愕然,白云山深幽,这日宗室们祭天,山中禁卫遍布,然而清风院地处偏僻,又没什么宜人的景致,常人不至,连守卫也分派得松散许多。

但这毕竟是三公子的私事,程烨不好多问,又见他身后跟着四个王府武卫,遂点头道:“好,那明日大礼上见。”

程昶院中的厮役大都不成体统,祭天这样的场合,他们不便跟来,琮亲王虽派了四个亲信武卫保护程昶,但程昶对他们并不多信任,到了清风院,嘱他们在院门等着,一个人入了院内。

前两日张大虎去打听忠勇侯的案子,早在清风院找到了接洽的守卫,这守卫一见程昶,躬身唤了句:“三公子。”将他引入一间暗室。

暗室里候着的两人一高一瘦,精神虽不怎么好,但看得出是行伍出身,指腹与虎口都有很厚的茧。

守卫道:“这位是御史台的御史大人,今日前来,是想问一问当年忠勇侯塞北之战的冤情,他问什么,你们答什么就是。御史大人明察秋毫,只要你们不多隐瞒,想必一定能为忠勇侯,为你二人翻案。”

“是、是。”高个儿和瘦子应了,称是当年云舒广手下统领,先把塞北一战的大致情况一一道来,尔后说,“草原上那些蛮敌,通常也就是没吃没喝了,来边境抢抢东西,乍一交手,凶悍无比,但因为没粮,战不长久,打打就退了,因此忠勇侯镇守塞北多年,几乎没怎么吃过败仗。”

这个程昶有耳闻。

也正是因为云舒广镇守塞北多年,居功至伟,今上才把他招回金陵,想着他年纪大了,回来享几年清福,等过两年,另派年轻的将帅去塞北。

没成想忠勇侯一走,隔一年,蛮敌就举大兵入侵。

“那年蛮敌虽来势汹汹,也不过就是比往年多些兵,多些马,今上惯来当他们是纸糊的老虎,起先没怎么当回事,直到失了一个城池,才引起重视,太子殿下担心百姓安危,以防万一,于是保举了忠勇侯出征。”

“谁知忠勇侯一到塞北,才发现这回的状况有些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了?”程昶问。

“我们和塞北的蛮子交手,每一仗最多打半年,有时候都不是因为他们打不过,而是他们没粮食,撑不下去了。可是这一回,忠勇侯到塞北的时候,他们已然与我们打了数月,随后交手,也不像之前那样猛攻,反而迂回了起来,就像要打持久战似的。”

“忠勇侯发现事有蹊跷,于是给枢密院去急函,请求枢密使大人急调兵粮前来。”

“结果急函一去三月,枢密院那边才缓缓回了一封信,说兵粮已在路上。”

“但是,这封信来的时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蛮敌忽然整军再犯,忠勇侯不得已,带着手下七万人迎敌,起初得胜,一路追出山月关才发现中了蛮子的圈套——先头与我们交手的,其实诱敌深入的幌子,真正的蛮敌大军竟排布在境外,有十万之众,我们当时早已战至力竭,如何能与这十万人交手?”

“可退又退不了,忠勇侯这才带着咱们拼死一战,最后虽赢了,我们的人手几乎死伤殆尽,忠勇侯也因御敌而死。”

程昶听瘦子和高个儿说完,若有所思。

其实他们所交代的情况,与朝廷卷宗上记录的差不多,忠勇侯冒进,率兵追出境外,中了蛮敌的圈套,以少兵疲兵对上十万大军。

可是仔细一想,实情又不尽然如此。

朝廷的卷宗上,对忠勇侯出征前的塞北战事只寥寥提了几笔。

可这两个统领方才说了,蛮子打仗,通常打不长久,这回却刻意拖长战时,摆明了有诈,云舒广意识到这一点,去急函让枢密院调兵马粮草,枢密院为何直至三月后才回信?

如果枢密院及时调来兵马粮草,云舒广便也不至于以少敌多了。

且兵马粮草未至,云舒广明知有诈的情况下,却带着七万人迎敌,并且追出境外,是不是说明了他也有不得已之处?

程昶一念及此,不由追问。

但这高个儿与瘦子却说,忠勇侯带兵追敌后,他二人率余部留在境内策应,具体发生什么,他们并不知情。

瘦子还说:“其实三公子的这些问题,今年年初,枢密院的罗大人都来问过我二人,问完后,就说忠勇侯大约是有冤的。三公子若有不解之处,不如再去跟罗大人打听打听,他是枢密院的人,手上或许有证据。”

程昶点头。

是了,罗复尤掌枢密军政文书,罗姝说,他当时就是发现了文书上有缺漏,才来白云寺过问忠勇侯的案子的。

暗室里一时静了下来,程昶将思路理了一遍,见天色不早,便要起身离开。

瘦子和高个儿见他要走,将他送至门口,都拜道:“还请三公子一定要为忠勇侯、为我二人伸冤。”

程昶正欲点头,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他二人……方才称他什么来着?

三公子?

可是,他方才来时,并未曝露自己的身份,连引路的那个看守也只说他是御史台的御史大人。

难不成这二人从前见过他?

程昶不动声色地问:“当年今上招忠勇侯回金陵,你二人可是随他一起回来了?”

“没有。”瘦子说,“当年忠勇侯回京,只带回了一小半兵马,我二人是留守在塞北的。”

这么说,直到他们被秘密押回金陵问话前,都一直住在塞北?

换言之,这两个人,根本没有机会见过自己?

既没见过,为什么他们会知道他是琮亲王府的三公子?

程昶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地离开暗室。

他上辈子就是个普通人,对政事十分不敏感,但他人不傻,可以说是极其聪明的。

他刚来暗室时,这两个统领还称他是御史大人,怎么说了没一会儿话,就改叫三公子了?

是有人提前跟他们透露了什么?还是,他们刻意改称呼,想要提醒他什么?

可是,他们想要提醒自己什么呢?

候在清风院外的四个武卫还在,见程昶出来,拜道:“三公子。”

程昶“嗯”着应了,径自往山上主寺的方向走,脚步越来越快。

有时候一桩事想不通透,是因为从来没换角度思考过,一旦变换角度,就如落石如水,涟漪层层荡开,一环一环清晰可见了。

他怎么没想到呢?

忠勇侯的案子悬了这么久,即便罗复尤在今年年初查出了端倪,为何线索这么巧就递到了他手上?

他在追查那个“贵人”的身份,那个“贵人”怎么可能不知道?既然知道了,岂不正好利用这一点来加害他?

再思及那日罗姝为什么要与他说忠勇侯的冤情?为何仅仅两日,张大虎就在白云寺清风院找到了当年的相关证人?为何这么巧,这一切就发生在他要上白云寺之前,甚至来不及与云浠通个气?

他太急了,以至于没有仔细思量,就让自己陷入险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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