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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玓出门很少带红菩提。
盖因其野性难驯只听虞玓一人的话,任由她在外面跑动,有时也难免引起质疑。早前虞玓便是与徐庆两人骑马过来,虽也有惊讶其马健美者,然甚少有人发现骏马之妙。
他今日欲牵走毛驴的时候,只感觉那往日充当他坐骑的毛驴哆嗦了一下。
虞玓微顿,幽幽地看了眼若无其事正在吃着马草的红鬃马。
他装作不理,径直带了毛驴往外,果不其然,一声“咴咴”的嘶鸣后,红菩提不饶驴啃住了毛驴的尾巴。温顺的毛驴受到惊吓,猛地从马厩蹿了出去。
虞玓一手制住受到惊吓的毛驴,一边无奈地看着闹脾气的红鬃马。
“我可以带你去。”
“咴咴!!”
“但不许闹了。”
“咴——”
红菩提波登波登地昂着马脑袋溜达出来,高高兴兴地咬着缰绳跟着虞玓走了。
县衙门外,骑着马匹的数位随从已然等候着,为首的便是程二丁。
同样骑着马的许大惊奇地看了几眼,又看了几眼。这马匹饲养可算不上一桩便宜事,虽然只是四五个人四五匹马,可这其中的花销……刘主簿的猜测果然不错。
这虞玓的家底不薄。
他心下一定,却不着急,慢悠悠地等着虞玓出现。
…
丁家落座在城北,与县衙正在一边,正好在井脚街的尽头,端得是一间古朴厚重的老宅子。那守门的瞧着都比常人要高贵三分,腰板也更为挺直。
对县衙来人,那守门虽不敢拦着,可那去请人的姿态也有些推诿拖拉。
虞玓下了马,任由红菩提咀嚼着缰绳,袖手端详了好一会丁府的富丽堂皇,仿佛没留意到那守门去得久了些。
许大弯腰说道:“虞县尉,这丁家不过他们在县城多年,衙内也多是给些面子。怕是因此懈怠了,还望您海涵。”
虞玓手持马鞭,倒是从来不用。这会儿本是随手让红鬃马嚼着,待许大开口,这手里头的短鞭倒是慢吞吞地收了回来,一下一下敲在手心里,“许令吏倒是挺会替人考虑。”这嘴里说着抱歉,话倒是一句句拱火。
许大瞧着那利索的短鞭,当下就住了口。
好在那紧闭的门总算也开了,有那管事打扮的男人出了门来,拱手说道:“官家老爷,可当真是不巧,家里的主子这会子都不在,真是劳您多跑了这一趟。”他笑眯眯地说话,那双微眯的眼倒是一个劲儿地往虞玓身上打量。
在瞥到他身旁那高头大马时,那眼珠子猛地瞪大了一圈,定了定才收回了心神。
虞玓缓缓说道:“我也不是不好说话的人,既然这次府内无人能做主。这搜查询问自然也暂且不提。”
丁家管事维持着笑意,这就打算送走他们,却听到了一句“不过。”
“不过总得给我一个准信,好让我明日能准点。莫不是明日,后日,大后日,这丁府中的主子,一个都不在吧?”虞玓眼神淡漠,斜睨了一眼管事,大有种不说出个所以然来便不离开的模样。
管事微笑,“确是如此,这做下人的,怎好知道主子的行踪。”
虞玓颔首,摆手让程二丁上来,“你带几个人,把丁府的所有能进出的门都蹲着。若是丁府郎君娘子们归来了,就说一声。就说县衙有事请他们相商。”
管事的脸色难看了些,跨前一步说道:“县尉这话说得,难不成我丁府的人是监狱犯人不成?”
虞玓淡淡地说道:“我这几个不过是随从,倒也不是衙门内的狱卒役丁,不过是久候你家主子归来,怎能算是盯梢囚犯呢?难道管事的意思,是你这丁府内外的人都是囚犯?”
管事噎住,正想再说些什么,就看到虞玓回头,“看到没有,管事都这般说了,定是你们过于人高马大吓唬了人。”他训了几句,这才冷着脸说道,“届时给我蹲得严实些,切莫惊扰了丁府的人。”
程二丁严肃着脸,“是!”
管事:?
虞玓颔首,程二丁当即就点了三个人随他离开。那速度快得任谁都没拦得住。
他漫不经心地拍了拍衣襟,丰神俊朗的模样便是那冷然之意也无法掩盖,“劳烦管事去回话,就说此事不等人,我这厢也顶多帮着再拖三日。若是那逃役的高元当真是在府中……”他慢吞吞地拖长着嗓音,“三日一过,我看还是报备州司,留待州司处置吧。”
他丢下这话,吹了声口哨,红鬃马立刻就咬着缰绳靠近过来,待虞玓翻身上马,后头留待的两人也立刻紧随。倒是许大手脚慌忙,这要上不是,不上也不是。
等他好容易爬上了马背,那虞玓为首的三人早就一骑绝尘。
许大喘了喘,压着嗓音同那管家说话,“这虞玓不是常人,别看他那话,摆明了是威胁。脾气又臭又硬,回去让你家主子莫要寻常对待!”
这一串话刚说话,他就一夹马背,猛地窜了出去。
至于那所谓上报州司的话端,许大却没放在心上。这南安县不想传出去的事情,就算是县尉要送,也是难事。
毕竟……那签押房,可是刘主簿的天下。
没有官印签押,倒是看看这虞玓要如何上报,如何取信泉州!
…
那头虞玓倒是没直接回去县衙,而是在石头巷七拐八弯走了一会,这才寻到一户破落的门牌。
早前那两月,虞玓把这南安县内该记的都记着了,这被打里正的门户,自然也是清楚的。在许大与刘鹤开口的时候,虞玓就大致猜到这两桩事中的里正会是何许人也。
贺寿。
在衙门胥令典吏中,这贺寿怕是最不讨喜的。做事一桩桩一件件都要按着条例,就如同那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一对事碰到他就让人头疼。
虞玓在外头轻轻敲了敲门,过了许久才有一位面容枯瘦的娘子出来应门。她倚着门望了眼虞玓一行人的装扮,稍显冷漠地说道:“莫不是要再上门来让我夫君服软的吧?那便大可不必了,他一贯是那个臭脾气……”
徐庆是个说话软和点的,连忙接口说道:“嫂夫人,这位是安南县的新县尉,眼下贺里正这桩事,是虞县尉在处理首尾。”
枯瘦娘子沉默了半晌,把门板取下来,“那便进来吧。”
这屋子可说是阴冷,放眼望去只能看到破落的角落与残缺不全的桌椅,还没走两步就听到里头闷闷的咳嗽声,像是有陈年旧疾般撕心裂肺,惊得那娘子的步履加快了些,取了痰盂就进去了。
虞玓背着手站在屋中许久,待里头渐渐安静下来后,才有一声沙哑的嗓音说道:“是来了人吧?”
那娘子似乎是说了些什么,又听到那男声低低说道:“扶我起来。”
虞玓蹙眉,大步往里面走,正迎面对上娘子扶着贺寿出来,便搭了把手把病弱的贺寿一齐扶到椅子坐下。贺寿显然是被虞玓这一手吓到,有些狐疑地望着他。
他是一个瘦弱的书生模样,丝毫不像是会参与到某些事情中的严苛形象。贺寿脸色苍白咳嗽了两声,摇着头说道:“想必您就是虞县尉。”
虞玓颔首,淡声说道:“我的来意,你也清楚。”
贺寿低低笑出声来,“能担得县尉亲自上门,倒算是我的荣幸。与勾征使那件事倒是不打紧,左不过也是递交给县司。衙门那几个哪舍得自己出钱抵押,要么是让我担责补钱,要么是上报州司处置,也不会牵连到县尉您身上。”
他摆摆手,又说道:“至于高元那事,他与丁家算是姻亲。可他素日也不过是个游手好闲的白丁,所谓的免征不过是借口。而丁家愿意护着他,不过是因为他家最受疼宠的二女儿偏生喜欢高元,故而在二娘子的痴缠下,才会有此举动。此事可大可小,若是衙门内不打算处置,或许会花钱了事。可庇护高元,丁家便是一同犯下知情隐匿罪。若是县尉这桩事处置不好,倒是有些麻烦。”贺寿竟是个坦率至极的人,开口就把些许混淆的事情扯掰了个清楚。
虞玓原就是个冷冽之人,蹙眉之时更有种直面刀锋的凌冽刺痛感。
他背着手在屋中踱步,淡淡地说道:“贺里正如此直接,倒是送了我一份大礼。”
贺寿苍白着脸笑道:“或许是同病相怜罢了,县尉会接手此事,怕也是步步维艰。”他的话倒是说一半藏一半。
虞玓心知他未说全,却也没有逼问,只是询问了两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才带着人离开。
枯瘦娘子等人都走了后,才沙哑地开口,“你又不知道他是何人,便把事情都吐露了干净。若是再有那不要皮子的东西,岂不是又祸害了自己?”
贺寿握紧娘子的手,轻笑着摇头,“便是如此,那也算了。方才我出门来,他来搀扶那一下,虽说是顺手而为,倒也算是有礼。我不过破落之身,若是熬不下去,卖他个面子情,也是希望日后多少能照料到你……”
这夫妻俩的小话还未说完,外头有人去而复返,便是那被虞县尉唤作徐庆的人请了这县中的坐堂医来,笑着说道:“县尉说了,贺里正这一身伤本就是公务而受,这看病吃药的事情,自当也是公中出钱,还望里正莫要推辞,莫要推辞。”
贺寿攥紧手中的手帕,若有所思地望着徐庆。
徐庆却只是笑,连声催促着坐堂医给里正看病,旁的倒是如蚌壳一般严密,怎都撬不开嘴来。
…
虞玓回到衙门的时候,就听到县丞主簿等回来的消息。
他只点了点头,确认了今日做事的一概前因后果,便理了头绪文书,自去了内衙后院请见郑明府了。郑寿铉年过半百,穿着一身长衫站在院中浇花,那安定的模样倒是显得闲暇,见是虞玓来访,笑着说道:“赤乌不若与我过两招?”郑寿铉是个棋痴,难得能在衙内找到合宜的对手,往往总是手痒。
虞玓欠身,淡淡说道:“下官前来,是有事要禀。”
郑寿铉收了笑,摆摆手让他与自己在庭院中坐下,本是要说些什么,到底还是吞了下来,颔首说道:“那便说说看。”
虞玓便把今日两桩事情都告知了郑寿铉。
郑寿铉若有所思地摇头,“勾征使的事情,贺寿的坚持是对的。既然人已经死亡,总不能说籍账上有名,就硬要勾征。难不成要让贺寿给他抵钱不成?那生死岂是人能定论?”
这勾征使是朝中派出的使职,专职拖欠勾征等事情,与县司州司倒不是一路的职务。县衙管不到勾征使,而勾征使在与里正对数的时候,却也不能强行命令里正。
“至于丁府……”郑寿铉苦笑着摇头,“丁河那老头子倒是好说话,可惜早几年去了。现在留下的这两个儿子,皆是横行乡野之徒。若要让他放人,那可是比登天还难。”
虞玓淡淡说道:“那便让衙门派人去要。”
郑寿铉看着虞玓的模样,就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人事的孩子,“丁家在此地能如此横行,倒也是有些原因的。赤乌,你来南安县有两月了,有些事情,我不必说你也看得清楚明白。我这县令,不过是个门面功夫,我知你的来意,可便是我放权让你去做,你也使唤不动这衙门中的人。”
这话由一个县令说出口来显得滑稽可笑,可郑寿铉除了苦笑,尴尬狼狈感倒是没有太盛,怕是这两年也习惯了这种日子。
虞玓那模样瞧来恭顺,语气寡淡平静,“县令无需为我背书,不过只要允了我行动自便就可。”
郑寿铉定定地看了眼虞玓,许久后才淡淡地说道:“这些庶务本就是县尉的分内事,何必再费时来同我讨要这份许可?你自做去罢。”
虞玓拱手,得了答案便退了出去。
郑寿铉蹙眉坐着,许久才吃了杯冷透的茶水,喃喃自语地说道:“看来,此子倒是惹了那几个了……”他握紧茶杯,摇头又低低说了几句话,只不过这些话就只有他自己听得清。
半下午的时候,徐庆才来回话。
“坐堂医看了那贺寿的伤势,虽然是严重了些,但是按时吃药养伤,倒也不是大事。”若是久拖下去就说不准了。
虞玓颔首,“先走账,让他安心养伤。”
徐庆应是,亦步亦趋地跟着虞玓,“许大虽被我们甩下,但是以他在县内的人脉,要知道我们去了何处并非难事。”
虞玓平静地说道:“我在县中的举止就没有隐秘一说,任由他们去。”他手里刚好提笔写了份文书,让徐庆跑腿去签押房走一趟。
不多时,徐庆回来,“郎君,签押房说是未有县令恳首,这份文书不能盖章送给铺兵送信。”
虞玓抬眸,“同他说,县令许我自便。”
徐庆有种感觉,郎君就像是故意的那般,他欠身去了,却再一次无功而返。
虞玓用笔杆敲了敲桌面,自言自语地说道:“两桩事情都不算难,只要上报州司,就能轻易地处置。可县令的官印定然不在自己手中,签押房不听使唤,就算我派了人去送信,到了州司没有红印也是不会认的。”
难是不难,却卡在这当口上。
虞玓的手指敲了敲桌面,出神片刻后招来了旁的随从,低声嘱咐了一番。
这日虞玓的数次无功而返,很快就传到了刘实再的耳中,他嗤笑着摇头,让下头的人再盯紧着些。
这种折腾的戏码在日后只会层出不穷,这虞县尉……且受着吧。
…
夜色深沉,薄雾浅浅,庭院中几多植株打下阴影,多是看不清楚模样的色斑。微风拂过,摇曳的枝叶沙沙作响,擦过的墙沿发出拖曳的声响,偶尔有些刺耳。
稀薄的月光滚落一地,从屋檐倾泻到墙角,满是磊落的亮色。
宛若黑暗无处藏。
虞玓袖手站在窗前,袖口似是沾染了些许墨渍,眼神有些悠远,怕是在思忖惦念着什么,只间或的蜡烛啪嗒轻响声,把入神的他唤回来。回眸去看那烛光,却先入眼地毯上一团硕大的兽。漆黑的,柔顺的,微亮的皮毛如此熟悉,粗长漆黑的大尾巴勾着白点,啪叽甩下了一只长凳子。
甩开的力道猛烈得让外头响起了惊异的询问声。
虞玓迈步走去,淡然地阻止徐庆他们进来的打算,“只是摔了些东西。”他蹲下来扶起那松了脚的凳子,摇头叹息。
“脾气怎这般坏?”
大山公子……亦或是胖了一大圈的大山公子,赫然用着那种庞大的身躯挤进屋舍,虞玓都不知他究竟是如何躲藏过种种视线,轻易地进入这院子中。或许是用当初隐形的法子……虞玓一闪而过这些神异的变数,却从未把担忧说出口。
他把待会要修缮的凳子放到一旁,掀开衣襟下摆席地而坐,毛绒绒的地毯显然是白霜每到何处都必要携带的物什,软乎乎的,以免虞玓喜欢赤脚走路的时候着凉。
虞玓薅住兽的后颈绒毛,又顺着背脊的毛发往下揉,“这么远的距离,于你无碍?”
兽甩着尾巴,啪叽抽开了揉捏着尾巴骨的手。
虞玓任由着红痕爬生,倒是不多在意,宛若自言自语地说起最近的事情。都是些琐碎小事,虽是底层的日子,与此前奢华靡靡的生活截然不同,可在虞玓的口中却是一般无二。
不过都是日子。
他知道狸奴在听着。
却也知道,他还在生气。
虞玓无声叹息。
这或许与他离开长安时那种避之不及的速度有关。
虞玓吏部科目选的名次出来,依旧是头名。
圣上钦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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