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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他究竟是喜欢你,还是喜欢你的头发呢?”
女子一下子颓然跪在地上,嘤嘤哭道。
四善这才微微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他坐起身子,第一句话便是,“······我错过了什么?”
“你只是睡了一觉而已,什么也没错过。”陆载笑道。
“鸰爷呢?”
“孤鸰他······”陆载转眼看着女子。
“少主自然是在西乞家大家长那······”女子看着四善,“你们走进来时,你竟然敢跟少主有说有笑,你不怕死么?你真的想做少主的朋友?”
“当然,不是想,而是已经是了!我是四善爷,他是鸰爷!”
女子苦笑,“小孩子心性。与他亲密的人都一一死去,唯有我们这些已死之人才能和他说上几句话。你若和他做朋友,当心小命不保。”
“我不怕!我从小命硬!”
女人转眼看着陆载,“你要眼睁睁看着你的弟弟们去送死么?”
“我是除咒师。既然有咒,我定然要除掉,而不是逃避。”陆载看着她,“你身上的咒,我也希望可以帮你······”
“不用了,真是一个冥顽不灵的巫觋。”
女人站起来,披头散发,一手抱着另一边手,疲累而落寞地挪步走着。
“你们走吧。”她指着身后,石门再次开启,“从这里出去,往右走,便是少主的住处。刚刚你们来之前,石男已经告诉我,不要阻挡你们,可我偏偏试上一试。他说,或许你们能除掉西乞家的厄运······呵呵,他果然脑子还是笨了点,谁可以除掉呢?没人可以。”
她摇摇晃晃地走着,走到湖边,又坐了下来,慢慢地洗着头发,并气若游丝地吟唱道,“宝髻挽就乌云鬓,花妆花冠看花莲。汝道三千美,柳影映婵娟。鬟翠双垂地,共枕青丝连。愿做结发妻,此生为君贤。无可多情似无情,奈何相见如不见······”
哪怕是陆载们离开了好一会儿,他们还能听见女子凄怨的歌声。
“所谓咒人,就要如此心怀咒怨,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吗?”白华突问道。
“若果不除咒,自然是。他们本来已是死人,是祝由术将他们变成咒人。”
“那既然这样子,他们不痛苦么?生不如生,死又死不了。”三善道。
“哪里痛苦,这样子长生不老嘢,多少皇帝老子都图这个。”
四善正说着,所有人都看着他。
“干嘛,我说得不对吗?”
“你呀,幸好我们在西域,若是在昊京,谁敢这样子说皇上呢?”白华笑道。
她感慨道,“若是换着我师父,他可能会严厉地说你一下。”
“不仅仅是你师父,他还是你爹呢。”陆载微笑道。
“是啊,我到现在都,难以置信。”白华有点失落,“只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哎,好歹他陪伴你到你成年呢。”陆载忙找话头,“过了这么多年,你都没察觉出来,阆鸣就是你爹吗?”
白华摇摇头,“师父就是师父,怎么可能妄想师父是自己的父亲呢?”
“反正我第一眼看你就特别像阆鸣。”陆载看着三善,“三善,对不对?”
“第一眼那一下子我倒没觉着,只是觉得白华姐好看极了。可慢慢看慢慢看,就越来越像阆叔。样子哪里像倒说不出来,就是给人的感觉,特别像。”
“对,都是一副正经严肃的模样。”
陆载学着白华的样子板起脸来,大家都笑了。
白华笑道,“一会说我像母亲,一会说我像师父,你们呀,都是乱说的。”
“你现在别想那么多了。我们应该祈愿一切顺利,你身上的血虫孤除掉之后,你就可以回迦都好好和赫拉大人共叙母子之情,天伦之乐。”
“有这么简单么?若我母亲还背负着圣女之名,她还会认我这个女儿么?”
“无论赫拉大人是不是圣女,她都是你的母亲。没有谁会拒绝自己的骨肉至亲,赫拉大人也一样。”
白华低下头,不再说话。
陆载又看着一直不吱声的西乞蝉,笑道,“除了为你除咒外,我还要帮西乞村的人除咒。哎,这日子过得真充实。”
话说至此,他又忽然想到,应该是先要到西乞村除咒,再帮白华除咒。不然,如果自己在白华除咒过程中遭遇不测,这就真的是死不瞑目了。
“呵呵,呵呵。”他不觉意苦笑一下,又不觉意地捋了捋眉毛。
西乞蝉没想到陆载一直将西乞村的事放在心上,一时感动不已,嗫嚅道,“谢谢你,陆载大人······”
白华瞄了瞄陆载,也想道一声谢谢。这短短数月,若没有眼前这看起来不太可靠的野巫,她或许熬不到今天,熬不到见母亲赫拉,熬不到知道阆鸣是自己的父亲,更熬不到将伪帝的秘密告诉给华元祺。
然而,她却没有说出来。
她,或许骄傲于王巫的尊贵和荣耀,而忽然之间不知如何对这山村野巫道谢。
“或许,师父,不,父亲对不是出自巫族的野巫着实存有偏见······”
但奇怪了,既然父亲一直对野巫没有好感,那为什么和陆载那么熟络亲密呢?亲密到连他的亲人都称呼其为“阆叔”。
“白华姑娘?你在想什么?你听一下。”
大家都停下脚步,静声聆听。前方悠悠缓缓地传来一阵回音,又好像是吟诵之声。只是声音稚嫩,似是小孩子的发声。
“是鸰爷?”
“不是。我看西乞少主也是耿直之人,他应该不会这样故弄玄虚,声音也不像。我们小心一点,继续走吧。”
道阻且长,行则将至。越是往深处走,洞窟的路便越来越崎岖不平,还像是不断上升而陡峭,每一步都有爬坡之感。倒是石壁上的小洞多了不少,一小束一小束的阳光漏进来,这万咒窟便少了几分幽暗,多了一些温明。
而声音也是越来越明朗了
“······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冬则温,夏则凊,晨则省,昏则定。出必告,反必面,居有常,业无变,事虽小,勿擅为,苟擅为,子道亏······”
顺着路拐了一个弯,从弯处出来便一眼看到,路上有个小男孩,他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正紧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地背诵着儒经。
陆载们脚步一到,他便停了下来,睁开了眼睛,并一下子站了起来。
小小的腰板子绷得直直的,两手靠在背后,恭恭敬敬。
只是他全身脏兮兮的,还长得黑不溜秋。头上两个发髻一大一小,眼睛扁扁小小的,样子极不讨人喜爱。
环顾这条路,都堆满了什物,如木几,茶壶茶杯,一些陈旧的陶瓮,几个堆满脏乱衣服的木箱子等等。
白华正欲向小男孩打招呼,小男孩却赶忙将凳子搬到白华面前,毕恭毕敬地说道,“大人请坐。”
白华微笑着坐了下来,陆载逗笑道,“还有凳子吗?我们坐哪里呢?”
小男孩吃了一惊,全身猛地发颤,诚惶诚恐地鞠了一躬,“请,请大人稍候。”
只见他转身就跑,跑到见不到人的地方,然后传来翻床倒柜的混乱声音。
陆载们好奇地跟了上去。又转了一个弯,一张小小的烂竹席靠着石壁铺在路上,席子上还有一个露出黑色棉絮的枕头。仿佛刚才是堂厅,而现在来到居室。
“嘿,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一回头,一看到陆载走过来,吓得身子一抖,忙走到陆载等人面前跪了下来,还连连磕着头,“对,对不起大人,只有一张凳子,只有一张凳子!”
陆载忙扶起他,“没关系,我们不用坐······”
“大人,大人是对我很,很失望吗?”
“我,我没有。”
“真的没有?大人不生我的气么?”
“你懂得待客之礼,谁会生你的气呢?”
“啊待客之礼,对对,待客之礼。”小男孩念念叨叨的,又马不停蹄地跑回去,紧接着嘿嘿唷唷地搬来一张木几,四善忙上前帮忙,小男孩却瞪了四善一眼。
“你,你是谁?你多少岁了?你是来抢活干的么?”
“我,我虚长十三,不不不,我十四,十六······”
“你既然是我的哥哥,为何还要抢我的活?你也想要大人的表扬么?”
“啊?我没有抢你的活啊······”
四善话还没说完,小男孩向他吐出一口水,这边陆载大惊,飞身过去,于千钧一发间拉开四善。小男孩再吐一口,西乞蝉也迅步过去,一手抡起地上一个陶瓮,抛向小男孩。
“砰啦”一声,陶瓮在空中炸裂开来。
而小男孩第一口口水,竟有如弹弓之势,在石壁上打出一个洞来。
“什么,这是什么?”四善惊魂未定。
“大人小心,他有巫力。”西乞蝉护着陆载,警戒地看着小男孩。
小男孩却惊慌失措起来,“我,我做错什么事了么?是我冒犯大人了么?”
“你没有,你没有······”
“大人!”
“没关系,他伤不了我。”
陆载向着小男孩走过去,笑着问道,“你搬茶几是想干什么呢?”
“大,大人稍等!”
小男孩放下木几后,忙不迭地跑回去,又跑回来,一手拎着一个茶壶,一手捏着几个茶杯,全数放在木几上。
“哦,你想为我们斟茶,对吗?”
“对,对。”小男孩满头大汗,气喘呼呼,又马上提起茶壶,一一往茶杯里倒茶。然后将一杯递给陆载,一杯递给白华,一杯递给三善,一杯递给西乞蝉。
“我的呢?”四善噘嘴道。
“你,你想抢我的活,我不给你!”
“我都大你那么多,我干嘛抢你的呀?我才不想干活呢!”
小男孩又是一怔,“你的意思是,你不用干活,而我就得干活吗?”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小兄弟,”这时白华说道,“这茶水已经发霉了。”
四善瞄了瞄三善手中的茶杯。只见那茶水混混浊浊,泛起一片油光,还飘着一些恶心的灰霉。
西乞蝉忙倒掉茶水,“大家别喝,恐怕有毒。”
“这,这位大人怎么倒掉了?”小男孩眼圈红了,“这是我为大人们泡好的茶水,大人怎么倒掉了?这茶水怎么有毒了,这可是家里藏了好久的,上等的碧螺春,哪里有毒了?大人怎么喝都不喝就倒掉了?”
小男孩越说越激动,都快要哭出来了。
而此时,他身上的巫力喷薄而出,咄咄逼人。
陆载忙安慰道,“你想多了,这姐姐只是一时不小心。”
“那,那大人你会喝吗?”
“我,我自然会喝。”
“大人!”
不顾西乞蝉的惊呼声,陆载将茶水一饮而尽。
“果然是上好的碧螺春,很香呢。”
小男孩破涕为笑,“大人若欢喜,能否表扬一下我呢?”
“表扬一下你?”
“对啊大人,求求大人表扬一下我。”
小男孩竟再次跪在地上,向着陆载磕着头。
陆载一阵心酸,忙扶起小男孩。
“以后不要这样,不要见着人家就跪。男儿膝下有黄金,知道吗?”
小男孩又哭丧着脸,不肯起来,“大人你这是要责备我么?我又做错什么事了么?你不肯表扬我了么?”
“傻孩子,快起来吧。”陆载轻轻摸着他的头,“你做得很好,你招待得很周到。你是一个很有礼貌的孩子。”
“大人你是真心表扬我的么?”
“当然,”陆载伸手向着大家,“这又并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觉得。我们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
小男孩看着其他人,其他人都忙点了点头。
小男孩走到白华那里,“这位大人也是真心的吗?”
“嗯,你真是一个好孩子。”
“那大人为什么不把茶喝掉?”
“这······”白华看着那黑乌乌的茶水,一时语塞。
她看着陆载,陆载拼命向她使眼色。
可白华正捧起欲喝,又放了下来。
她摇摇头,直言道,“这茶发霉了,不能喝了。”
“这茶哪里发霉了,哪里不能喝了?刚才那位大人不也喝了吗?”小男孩又要哭了,“大人是觉得我泡的茶不好喝吗?还是说大人觉得我不是一个好孩子,没有侍候好大人呢?”
“听着,你是一个男孩子。”白华叹气道,“不但不能见人就跪,还不能长长哭鼻子······”
“大人,你这是在责备我吗?”
“······算是吧。”
“那大人刚才为什么点头呢?点头不是说正真心表扬我吗?”
“我,刚才······”
“大人这是在欺骗我吗?我只求一个真心的表扬,有那么难吗?”
“你别激动,这不值得你流泪······”
“小孩子的事情,就不值得流泪了吗?大人觉得这根本没什么,对吗?骗孩子哄孩子唬弄孩子不正是大人经常做的事对吗?”
“我,我并没有······”
“大人不用说了,我都知道我都明白,大人不喜欢我,大人嫌我丑,大人嫌我笨手笨脚,刚才都是演出来骗我的!大人你不要我了!”
说着说着,小男孩泪如决堤,嚎啕大哭起来。
他这一哭不要紧,这哭声可不得了。尖利高亢,正如那大海之上的鲸音,入耳后令人浑身难受,头晕目眩,恶心欲吐。三善和四善皆头崩欲裂,抱着自己的头撞在石壁上,一脸痛不欲生,无力呻吟。这边西乞蝉定了定自己的神志,然后抽出匕首,不顾一切地奔向小男孩。
陆载却一手拉住,抚着心胸,忍着恶心的反胃,“不,不要杀他······”
“可,可他!”
陆载一手甩开西乞蝉的刀子,两人同时跌倒在地。
无尽痛苦间,陆载还看到三善和四善已经两眼发直,口吐白沫。
他挣扎地爬起来,凭着一股意志,艰难地结着手印,颤颤地往地上一按。
一道结界在陆载面前张开,霎时间鲸音俱灭,雅雀无声。
陆载忙走到已经奄奄一息三善和四善身边,扶起两人靠着石壁,然后两手分别按在两人额头上,拼尽全力施救。
正当两人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全神贯注的陆载发现手背上竟然爬着一个虫子,血色如蚁的虫子。他大吃一惊,回头一看,白华正大口大口地呕血,满地都是血虫。它们正一滚滚一堆堆地向着晕倒的西乞蝉爬去。
陆载大惊,飞身过去,一臂搂起西乞蝉,放在三善四善身边。
紧接着一转身,就是转身那一瞬间,他飞速结印,一手掌地,再次张起结界。
他手上燃起一团火,一指划向地上的虫子,让它们燃烧起来。虫子们害怕而乱糟糟地四处逃离。
陆载正欲救起白华,忽目光掠过处,小男孩俨然不见了,结界也荡然无存。可就是这来不及思考的一瞬间,一个身影飞出,一掌打在陆载的天灵盖上。
陆载头晕目眩间,一下子昏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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