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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桌上,他们谈到了狂乱、陈旧、艺术与冲动。
他说:人类,是一座伟大的宫殿,只可惜,在爱德华时代就建完了。
他说:文学艺术就是要打破平静,使那些静态的物质变得摇摆不定,这样才富有生机,才富有生命的创造力。
他说:经典,只能每天看一点,不然他的后半辈子将无法存活。
直到话题的结尾,直到罗宋汤变得凝固,太阳从远天升起,照耀在平静而空冷的荒城上,方圆百里,朗朗乾坤,似乎只有他们一户人家在吃早饭。
周阎一直没给出答案。
邝宁知道,周阎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把自己一个人捆绑在月上城的石柱上,为了剔除大脑中无法消散的耳鸣。
城市恐惧症,类似于“晕船”的“晕城”。
每座城市都拥有属于自己的声音与结局,无论黑夜还是白昼,这种声音永远存在,只要站在那里,就朝你扑面而来。
呼呼呼——呼呼呼————
保持着一种短波低频,像一种甩不掉的鬼魂一般,刺入耳根深处,无法剔除,令人头痛欲裂,胸闷恶心,无法入眠。
以上,都是生物噪音导致的大脑浮点运算能力的下降,或许也是野兽惧怕城市的原因之一。
但周阎的症状却更加严重。
ptd的神经受累在这一刻二重叠加,产生心因性情感失认的解离症、体感障碍。
茫茫海水中感受不到自我,梦与现实的边界消失。严重的时候甚至完全丧失劳动能力。
可周阎终究是靠一个人挺了过来。
克服了城市的轰鸣,走入了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只是这种状态……邝宁回忆起当初,去朗尔城参观达达艺术展时,第一次在露天加油站遇见青年时的情景。
衣着单薄的瘦弱青年,扛着比他体积大了数倍的、装满铁铝的行囊,却空手而归,就在暴雨中朝着倾泻而下的沙泥远方走去。
邝宁递给他一件大衣,换来一个凶煞的瞪目。
说是苟延残喘,也毫不为过。
“强大的意志力、果断的判断力、以及,最后的幸运,这些,都是一个猎人所必备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品质。只是永远无法获得,任何、除了劳资与生命以外的价值与意义,没有任何一个人,会跟你说,谢谢。”
望着客厅角落那些被遗弃淘汰的废旧机器,邝宁知道,无数个日日夜夜,周阎坐在那里,试图把它们一个个的修好。
周阎的心里住着一个心软的小孩。
一直在等待一个人问起。
身为一个反社会性人格,邝宁可以说是世界上极少数拥有最大自信的人群之一。
他唯一一次不自信的徘徊,就是在面对周阎的复杂病症。
三年前,当看见,青年跨域一万两千公里,两座大洋,三块陆地,来到他在坦桑尼亚的心理诊所,试图寻求自救的那一刻,邝宁确实感受到了来自心灵的片刻震撼。
望着这个鼻青脸肿、体无完肤的青年,浑身上下都是触目惊心的伤疤,眼中却燃烧平静的癫火,一息尚存,斗志不灭。
他看得出,周阎真的很想活着。
但他们之间甚至太像了。
他们的生命辐射相互笼罩,一旦被周阎的目光所凝视,自己化为整片火海的中心,下一刻,就是被吞噬,烧得体无完肤。
人类,喜欢永恒的东西。
如果只是给他一颗小石子,人类从不在意,弃之敝屣,但如果你说,这颗石子活了两亿岁,意义立刻变得耸立。
人只愿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即使那只是个梦,周阎活在自己赋予的生命意义里,在这个小天地里,祂就是永恒不变。
你要和永恒之主作对?
或许这就是医者的天职,但不符合邝宁的私心。
于是,他退却了。
但现在,邝宁却改变了主意。
“三年前,见你一片心火燎原,我不敢以身试险,今日,我看见了正向的转变。”
“周阎,虽然城市很糟糕,但,森林,终有一天会杀了你。”
“跟我去b4区生活一段时间吧,我觉得我们可以开始一种新的尝试,也是对你我之间认知领域的一种突破。”
话语间,丧气中又带着涩气的神情,在那张精致的面孔上同时并存,给人一种深邃的吸引力,宛若喜马拉雅山那亮不起的蓝天。
语重心长不是邝宁的风格,陈腐的单词,令他烦躁与厌恶,却独针对周阎一个人,他会潜心去分享。
这种居心不良的温柔,化作微笑,朝众生倾倒,下一秒,皆因周阎的一个神情而终止。
此时此刻,黑发青年无声望着客厅角落的单人沙发,不知因何事而分神。
“你恋爱了。”
“恩?”
周阎立刻回神。
“遇见了一见钟情的灵魂伴侣?在朗尔城?还是星际网?”
“没有。”
一瞥中,是略带寂寞的目光,但即刻,全都回归平静,一种尘埃落定的氛围将他笼罩:
“你不是说,我有‘两颗裂脑,半颗残心’,而且还半心求死,像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有能力去爱上别人。”
望着对方,嘴角一抹迂执的淡笑:
“我可能是一个人生活太久了吧,总感觉像做梦一样,十三年一晃而过,十三年前,那时我也就十三岁,刚和雪露走散,而如今,十三岁的孩子都快长得和我一样高了。”
“发生了什么事?”
听见这番形容,邝宁瞬间严肃起来。
这么多年,彼此之间唯一倾诉的对象,让周阎一开口,就能间接达意。
在得知了雪露即将苏醒的消息后,这位金发医师颔首谌叙:
“原来如此,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打听一下,能利用我的地方尽量利用,通权达变还是我的特长。”
“谢谢。”周阎没有客气。
起身收拾桌上的残余,邝宁又问道:
“你的那些病症……最近还有吃药?这两年来有复发过吗?”
“没事了,‘我们’之间现在很和平。”
青年用了一个复数形容自己。
临行前,邝宁拍了拍青年的肩膀:
“这一次,就带着家人一起逃走吧,周阎,我永远不会放弃你,所以,你也不要放弃自己。”
“来日方长。”
邝宁走后,周阎孤身走出楼门,遥望远天。
这已经是三日来第二个劝说他逃走的人了。
烈日下,污染物受热上浮,高墙外是彩色的晨昏线,火种号飞船正在以十马赫的速度缓慢前行。
软屏障消失了,以太网会如何发展?社会如何土崩瓦解?灵魂将如何耗散涨落?这些,都不是周阎一个小小猎人能够关心的未来。
此刻,他只在思考一件俗事。
打开手机,点击账户,他还是把借的钱全额退还,‘赎罪券’很贵,邝宁自己也需要逃生,他不能在这个时候麻烦朋友。
看着火种号飞船越飞越远,周阎想起了那个黑发少年……
自从小涅离开后,他的心仿佛被挖空了一块,但又填补了一些其他有意义的东西。
〔新生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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