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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现代人的视角来看,祖大寿的态度是挺实诚的。

由于利益分配不均,辽东将领一向与朝廷派来的官员不合,这在后世被认为是明末辽事败坏的一大原因之一。

如果是在平常,像祖大寿这样的辽将主动提到这一点,那像袁崇焕这样的外来官员也就不去追根究底了。

但是这一回,是一个现代灵魂穿越到了袁崇焕身上,又正好碰上后金兵临城下的战时状态,他当然想了解熊廷弼之死的内情,于是他便道,“复宇,你这样说就没意思了。”

祖大寿道,“怎么没意思啊?”

袁崇焕道,“你要想排挤熊廷弼,那王化贞在的时候,你就该跟他合伙了,再说了,你跟熊廷弼关系应该不错啊。”

祖大寿道,“我怎么跟他关系不错了?”

袁崇焕道,“萨尔浒之败后,杨镐被熊廷弼逮解进京下狱,李如柏被召回京城后自杀,李如桢被罢免了总兵官之职,李成梁一家几乎皆遭清算。”

“而令尊从前为李成梁手下的辽东副总兵,熊廷弼虽口口声声地说辽人不可信,却在先帝登基之时,特意上了奏疏表彰你的功绩,还授职你为靖东营游击,这难道还不算是关系好的证明?”

祖大寿“嗤嗤”地笑了起来,“那是他熊廷弼秉公用人。”

袁崇焕道,“熊廷弼既秉公用人,说明这所谓‘辽人不可用’,不过是他心直口快的一时之论,并非当真摈弃一切辽人,你与他素无积怨,又有什么不敢说的呢?”

何可纲与袁崇焕向来和睦,闻言便笑着帮腔道,“袁臬台这话也对,我是辽人,我与熊廷弼就没什么仇怨,他有什么流言,我就不会往外传。”

“而且与王化贞比起来,熊廷弼还算不上歧视辽人,当时朝廷从各处调集援辽之师,王化贞就把师军名号全部改为‘平辽’,后来还是熊廷弼跟着劝了一句,就说啊,那辽人又没叛乱,军名叫‘平东’或者‘征东’不是更合适吗?”

“他们俩经抚不合的名声,就是从这件事开始传出来的,所以我是一点儿不觉得熊廷弼怎么歧视辽人了,他要当真歧视辽人,就随了王化贞叫‘平辽之师’又怎么样呢?一个名号而已,他完全可以不为辽人去争取这些小事的嘛。”

满桂跟着表态道,“对,我也不会往外传,你听到什么消息,放心说就是了。”

祖大寿见在座众人如此态度,熊廷弼又已人头落地,终于推拒不过,道,“那我就说了啊,广宁惨败之后,朝廷里原来的决定是立即逮捕王化贞下狱,将熊廷弼革职回籍听勘。”

“尔后是孙督师给陛下上了一道奏疏,说熊廷弼、王化贞‘罪可详核,法当并逮’,这时又有御史弹劾熊廷弼抗旨留京,于是熊廷弼就入狱了。”

满桂道,“单就这一条,那也不能说明是孙督师想杀熊廷弼啊,当时熊廷弼和王化贞还被诬陷说他俩‘通虏’呢,要不是孙督师上了奏疏,说‘通虏’之说是莫须有,那熊廷弼一家,早就被灭九族了。”

祖大寿道,“单就这一条,倒也不能说明什么,关键是……”

祖大寿说到此处,目光渐渐转移到了袁崇焕身上。

袁崇焕见状问道,“关键是什么呀?”

祖大寿接着道,“关键是……袁臬台,熊廷弼被处斩的时候,你是不是还给他写过两首悼诗?”

袁崇焕吓了一跳,心想,历史上那个袁崇焕写的诗词流传下来的虽然不多,但是自己只记得那首著名的《临刑口占》,“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

至于其他诗词,他实在是不甚熟悉。

祖大寿见袁崇焕皱眉不答,却以为是他心有不安,于是笑着随口引用了两句,道,“‘记得相逢一笑迎,亲承指教夜谈兵。才兼文武无余子,功到雄奇即罪名’,这是袁臬台你作的诗啊。”

袁崇焕压根没听过这首诗词,只能含糊地点头称是。

满桂喃喃念道,“‘才兼文武无余子,功到雄奇即罪名’,袁臬台这句诗里的意思,是在说,这纵观天下,只有熊廷弼一人算得上文武全才,可惜一个人功劳太大,反倒会变成罪名。”

袁崇焕又点头称是。

何可纲问道,“那袁臬台这是在表示对熊廷弼的死表示惋惜啊,这如何与孙督师有何相干?”

祖大寿道,“不,不,这首诗的重点实则是在前一句,‘记得相逢一笑迎,亲承指教夜谈兵’,袁臬台在天启二年的时候,应该是单独拜谒过熊廷弼的罢?”

袁崇焕忙开始在心里梳理历史节点,历史上的那个袁崇焕任福建邵武知县之后到京述职,觐见天启皇帝,并因此受到御史侯恂的举荐,升任兵部职方司主事,是在天启二年正月。

同月广宁之战惨败收场,天启二年二月,朝廷逮捕了王化贞,罢免了熊廷弼的官。

如先前祖大寿所言,熊廷弼当时没有“回籍听勘”,而是“抗旨留京”,直到天启二年三月,孙承宗上了奏疏,要求天启皇帝将熊廷弼一同逮捕,直到这时,熊廷弼才正式入狱。

也就是说,从天启二年二月到天启二年三月这一段时间里,袁崇焕确实有机会去拜访熊廷弼。

不过袁崇焕却没有回答是或不是,他这时有点儿心虚,“那时熊廷弼尚未获罪,倘或我慕名拜谒,又有何不妥?”

这时的袁崇焕,自然已和历史上的那个袁崇焕截然不同,只是事关孙承宗清誉,在座三人都没察觉出异样。

满桂似乎少见袁崇焕这般诚惶诚恐的模样,不觉有些好笑,“肯定没什么不妥,袁臬台,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畏畏缩缩了?”

“我听说当年王化贞全军覆没之时,你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出关考察,那时山海一关止有残兵五万,皆敝衣垢面,而溃兵逃民团聚如斗之城,立见兽散之势,然后你一回京,就拍着胸脯道,‘予我军马钱谷,我一人足守此’。”

“还说什么‘他日战之不力,即斩臣于行军之前,以为轻事者戒’,‘如听臣之言,行臣之忠,臣必效力以舒人神之愤。不但巩固山海,即已失之封疆,行将复之。谋定而战,臣有微长也’……”

袁崇焕忙低头道,“那是我当年狂妄。”

何可纲似乎没见过如此谦卑的袁崇焕,下意识地就道,“这怎么能说是狂妄呢?陛下当时看了袁臬台的奏疏,立刻就将袁臬台升作山东按察司佥事山海关监军,还拨出帑金二十万,以作募兵之用,袁臬台现在要说这是狂妄,那不就是说陛下看走了眼吗?”

袁崇焕张了张口,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对辽东形势从极度乐观到极度悲观的陡然变化。

于是只得重新转回原来的话题,对祖大寿道,“是不是我那时忽得擢拔,行事太过于……张狂,所以拜访熊廷弼时有些趾高气扬,后来传扬出去,就成了孙督师对熊廷弼早有不满……这……这我是没想到的……”

祖大寿哈哈笑道,“嗳,嗳,这事儿还真不是你脾性的原因,而且我个人来讲啊,元素,我是特别理解你的,于辽事而言,陛下其实更喜欢你当年那种自信满满敢于作为的态度,真的,陛下只是嘴上不明说。”

“你记得当时王在晋是怎么代替熊廷弼成为辽东经略的吗?当年陛下实则更看好宣府巡抚解经邦,尔后解经邦三次上疏,力辞重任,结果陛下以为他是‘托辞避难’,即下旨将解经邦革职为民,永不叙用,便起用了王在晋。”

“所以啊,元素,我知道你当时在奏疏上向陛下说得那些话,都是情有可原的,你要不那么说,陛下根本不会提拔你来辽东,也不会拨那么多银子给你,那你胸中的抱负,又如何施展呢?”

袁崇焕道,“既然不是因为我的脾性,那又是因为什么呢?”

祖大寿顿了一顿,再一次出乎袁崇焕这个现代人意料地回道,“因为孙督师的复辽战略,与熊廷弼的大有分歧。”

袁崇焕觉得自己在现代获得的观念受到了极大挑战,他一直以为孙承宗和熊廷弼都是明末忠臣,两个人的共同目标都是平定后金、恢复辽土,没想到这两个人之间还有党争到你死我活程度的重大分歧。

何可纲和满桂显然也很吃惊,满桂看向袁崇焕道,“难道是袁臬台那回与熊廷弼因为复辽战略大吵了一架?”

何可纲道,“吵架也不能代表什么,都说袁臬台张扬,实则袁臬台来辽东这些年,却没跟几个人起过什么争执,而熊廷弼褊浅刚愎,脾气可比袁臬台差多了。”

“我记得熊廷弼在辽东的时候,就是整天看这个不舒坦,看那个不顺眼的,叶向高当时让熊廷弼效仿赵充国平西羌的方法屯田,他就反过来讽刺叶向高,让他找王化贞商量。”

“叶向高当时是首辅,他尚且一点面子都不给,何况袁臬台当时才新升任了山东按察司佥事,熊廷弼如果不把袁臬台放在眼里,那袁臬台能有什么办法?这事儿能怪袁臬台吗?”

袁崇焕内心五味杂陈,原来在天启年间,袁崇焕的名声竟然比熊廷弼的要好。

祖大寿笑道,“还真没吵起来,我听说的是,不但没吵起来,袁臬台当时还与熊廷弼相谈甚欢,是不是啊,袁臬台?”

袁崇焕一点儿不知道其中内情,只能颔首而笑。

祖大寿接着道,“据说当时袁臬台去见熊廷弼,熊廷弼问他有何策略复辽,袁臬台答道,‘主守而后战’,熊廷弼闻言大喜,立刻手绘了一张辽东形势图送予袁臬台,并与袁臬台畅谈了整整一日,袁臬台方才与他辞别。”

袁崇焕顿时觉得自己穿越的不是时候,倘或他直接穿越到天启二年,拿到熊廷弼画给袁崇焕的辽东形势图,那不就能直接按图索骥地抄作业了?

满桂道,“那熊廷弼跟袁臬台没什么冲突啊,怎么现在会有孙督师杀熊廷弼的流言呢?”

祖大寿道,“冲突是在袁臬台来辽东之后,那会儿袁臬台一开始是在王在晋手下罢?”

袁崇焕回道,“咳,对。”

何可纲道,“王在晋同袁臬台相处得也挺好的,袁臬台先前宁前兵备佥事的职务,就是王在晋题名表奏的,总不能因为当时王在晋是替代熊廷弼经略辽东,就说王在晋支持袁臬台,是有意与熊廷弼过不去罢?”

祖大寿道,“前边儿是都挺好的,只是后来王在晋与袁臬台在防守之策上有了不同主张。”

“王在晋主张的是,既然得广宁而不能守,不如于山海关设险,以卫京师,而袁臬台主张的‘修筑宁远,徐图恢复’……”

袁崇焕忙打断道,“当时反对王在晋的人不止我一个,沈棨和孙元化也不赞同王在晋的战略。”

祖大寿道,“虽然反对的不止你一个人,可越级给叶向高上疏的只有你一个啊,要没有你越级上疏,孙督师能有机会自请来边关吗?”

袁崇焕道,“孙督师要想来,他怎么都能来。”

满桂道,“我听明白了,问题是出在究竟放不放弃山海关关外领土上,王在晋当时是主张退缩山海关,袁臬台和孙督师是主张从宁远城开始,用修筑堡垒的方法一步步恢复关外领土,可熊廷弼虽与王在晋同属齐楚浙党,他可从来没提出过任何要退缩山海关的言论啊。”

祖大寿道,“这就是现在谣言的最初由来,现在有一种说法啊,就是说袁臬台在天启二年拜谒熊廷弼的时候,听出了熊廷弼要退缩山海关的言下之意。”

“于是袁臬台在得到孙督师的重用之后,为防朝廷再次启用熊廷弼,破坏已经定下的驻守宁远、徐徐复辽的战略,就利用广宁惨败,陛下震怒之时,将熊廷弼给判处死刑了。”

袁崇焕听了这番言论,倒觉得挺有意思,原来明朝人编造阴谋论的逻辑跟现代人如出一辙。

他这样一想,不免就把心思带到了脸上。

满桂见了,不由就问道,“袁臬台,你笑什么呀?”

袁崇焕抿着嘴道,“我笑传这些谣言的人避重就轻,自欺欺人,抬出我和孙督师来,无非是要为陛下杀熊廷弼的决策开脱,熊廷弼何时说要放弃广宁?这是从来没有的事。”

祖大寿道,“怪就怪在这儿,据说熊廷弼放弃广宁,是他自己入狱后受审的时候说的。”

满桂问道,“他自己说的?”

祖大寿道,“是他自己说的,听说他当时受审的时候还挺有骨气,按理说他都是钦犯了,应该跪着答话,但是那熊廷弼偏偏就跪了一下,紧接着就站起来了,说‘原议驻扎山海,并无驻扎广宁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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