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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可纲道,“不对啊,熊廷弼复辽的战略,在天启元年是上过奏疏的,他向陛下曾提出过‘三方布置’之策,‘广宁用马步列垒河上,以形势格之,缀敌全力;天津、登、莱各置舟师,乘虚入南卫,动摇其人心,敌必内顾,而辽阳可复’。”

“这意思难道不是说,在广宁要用骑兵步兵和金兵对垒于河上,牵制住其全力,天津、登莱各自布置水师,乘虚进入金、复、海、盖等地,大张声势,动摇人心,则金人必定忌惮,如此辽阳可复吗?”

满桂道,“是啊,我理解的也是这个意思,所谓三方布置,指的难道不是广宁、登莱和天津这‘三方’吗?”

袁崇焕听到这里,又站了起来,“我明白了。”

他俯下身,刚想去揭火盆上的铁格子网罩,屋里三个人立时就跟着坐不住了,一齐行动起来要去拦他,连方才态度稍显倨傲的满桂都挽起袖子帮忙道,“袁臬台,你要觉得冷,你就直接开口吩咐么,我知道你南方人受不得冻,你一个按察使立在这儿,咱们能看着你干这种添炭的粗活吗?”

袁崇焕被满桂那么一反问,顿时缩回了手来,挺不好意思地道,“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我还能摆这种官架子?”

说话间,满桂跟何可纲手脚麻利地把炭给添上了,满桂一边拿火钳子拨弄炭火,一边回道,“袁臬台算是没架子的了,那要搁几年前啊,咱们见了你,还得自称一声‘门下走狗’呢。”

祖大寿赞同道,“别说几年前了,就是现在,如果依礼而行,咱们在寻常时候拜见袁臬台,总应该身穿戎服,帕首袴靴,趋入庭拜,现下是今时不同往日,你不计较这些,那是你宽容,咱们总不能再眼睁睁地干坐着看着你干活儿。”

袁崇焕给那么一说,简直浑身不自在了起来,给室内越发旺盛的炭火一熏,连脸皮都跟着发热。

他赶紧走开两步,背过身去,以免让人发现他这不合时宜的羞赧。

他知道历史上的那个袁崇焕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些特殊待遇,但是他一个现代人就是无法接受,“……说回熊廷弼的‘三方布置’之策,祖中军方才提了一句我就明白了,其实熊廷弼所谓的‘三方’,并非是登莱、天津和广宁,而是登莱、天津与山海关。”

“熊廷弼原本的真实意图,大约是先守而后攻,首先重兵屯于山海关,稳固长城沿线。在这个退缩固守的基础上,尔后一部分从山海关方向出发向后金地盘发动正面攻击,另一部分是从登莱、天津由海路出发袭击敌人后方。”

“这样一来,我军就能用正面战场的进攻拖住奴酋的主力,尔后再用登莱出发的水师和留驻朝鲜的援军直奔敌人的后方,并策动辽民起义,动摇后金统治区内汉人的民心,倘或奴酋主力回撤,则我军便可从正面战场乘胜追击,如果不撤,那其老巢被破,后勤供应切断,也是必败无疑。”

“只是这种战略布局包含了一种假设,即山海关关外的据点和城池都是可以随时由我方主动抛弃的弃子,熊廷弼心知陛下绝不可能接受这种舍弃领土的方案,因此才故意说要从广宁出兵牵制住后金的主力。”

何可纲不禁问道,“陛下为何不能接受?”

袁崇焕慢慢道,“陛下当时初登大宝,又是少年天子,心高气盛,东林党有定策之勋,陛下尚且不能容忍受其操控,何况主动将关外领土弃与奴酋?”

祖大寿道,“没错,何况熊廷弼是齐楚浙党,他要是提出主动放弃山海关关外领土,在朝堂上一定会受到多方弹劾。”

满桂跟上了思路,“咳,我说呢,怎么熊廷弼二度出山之时,一来辽东就整日讥诮讽刺,打鸡骂狗,不停地说怪话,言辞还偏偏刻薄至极,原来他就是希望朝廷把他给撤职了,然后看王化贞的笑话呢。”

何可纲道,“我懂了,熊廷弼是想先把三方布置的主要内容放出风去,就留下这关键的主动放弃关外据点的这一部分不明说,接着就任由王化贞胡闹,再把内阁科道骂一通,让陛下把他给换下去。”

“等王化贞吃了败仗,把关外地盘一丢,验证了他的先见之明,他就可以像前面袁应泰丢辽沈的时候被再次请出山了,这时候他再彻底实施他的实际战略,就没什么人可以阻拦他了。”

满桂叹气道,“没想到弄巧成拙了,陛下当时硬是不撤换他,那弃地丧师的罪责,他就必须承担。”

祖大寿道,“是这么回事,倘或熊廷弼所说的三方布置之策,从一开始指的就是登莱、天津和山海关的话,那在有些人眼里,嗳,我说的‘有些人’不是指孙督师啊,反正在有些人眼里,熊廷弼先前与王化贞争吵、对朝中诸人的谩骂,就成了他欺君卖国,故意弃地丧师,实质确实要比王化贞恶劣多了。”

袁崇焕道,“所以孙督师设计杀害熊廷弼的谣言本身,就是从这里来的。”

祖大寿道,“差不多是这样。”

满桂道,“什么叫差不多呀?”

祖大寿道,“差不多就是差不多嘛,谁能知道后面熊廷弼的事情反倒成了魏阉打击东林党的一个大案呢?这魏阉可真能耐,什么事儿他都能掺和一下。”

满桂道,“那最后杀了熊廷弼的,应该就是魏阉嘛,即使魏阉和孙督师都有动机,可魏阉是为了党争,孙督师是出于公心,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祖大寿点头道,“满中军说得对。”

袁崇焕转过身来,忽而问道,“那熊廷弼通过汪文言行贿内廷以期赦免死刑,又是怎么回事呢?”

祖大寿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总不过是屈打成招罢了。”

何可纲道,“我怎么听说汪文言根本没招供啊。”

祖大寿扬起手往自己的嘴巴上作势打了两记,道,“我说错了,说错了,汪文言没招供,是许显纯那个畜牲给汪文言编造了自白书,那汪文言被许显纯灭口前还一直为东林党人喊冤呢。”

袁崇焕忍不住轻笑道,“大明的畜牲东西还真不少。”

满桂道,“袁臬台,这汪文言死了,你高兴什么呀?”

袁崇焕道,“我没高兴,我只是在笑,我笑不代表我高兴。”

满桂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袁崇焕道,“我笑这大明的畜牲跟一般的畜牲还真不一样。”

满桂道,“那当然不一样了,嗳哟,你这一笑笑得我心惊肉跳的。”

袁崇焕道,“为什么呀?我笑起来那么吓人吗?”

满桂道,“我说不出来,袁臬台,就你刚才那一笑,好像忽然就换了个人一样。”

祖大寿道,“我刚才也那么说,老觉得元素和往日不大一样。”

袁崇焕唯恐两人往怪力乱神的那方面想法去靠,忙板起脸道,“行呗,那我以后都不笑了,一跟你们说话,就让你们全副戎装地下跪叩头,自称‘门下走狗’,这下你们总觉得我没什么不一样了罢?”

满桂怔了一怔,接着站起身来朝袁崇焕作揖告罪。

袁崇焕摆了摆手,赶紧让满桂坐下,趁机把话题又扯了回去,“那也就是说熊廷弼压根没行贿。”

祖大寿道,“熊廷弼没钱行贿,阉党那个梁梦环诬告他生前侵盗军资十七万两,陛下下令都察院追赃,结果把熊廷弼长子给逼得自杀了,那熊廷弼要有钱,到了那个份上,总该拿得出来,这时候要还拿不出来,那是真没钱行贿。”

何可纲道,“我估计,汪文言的事,还是魏阉瞎编了一套罪名,硬按在汪文言身上,听说汪文言被许显纯打得是遍体鳞伤,还咬着牙护着东林党人,他外甥去看他的时候,都吓得呜呜直哭,汪文言还骂他外甥没出息,倘或真有行贿的事,汪文言早供出来了,何必硬受这份活罪?”

满桂道,“魏阉就是看不惯有人在拥立陛下的事情上功劳比他大,那个汪文言呐,原来就是一个徽州府歙县的库吏,因监守自盗被发配充军,刑满释放后回乡当了门子。”

“后来他大概是花了点银子,经人介绍,投奔当时贬官在镇江府老家的刑部郎中于玉立,当了他的书吏,那于玉立原来是因为上疏说神宗皇帝过于宠幸郑贵妃以致宴逸无度而被罢免的。”

“于是他回到镇江府后,就一直与东林党通气,派遣汪文言赴京穿行朝廷重臣要吏间打探,为了方便起见,他就花钱给汪文言捐了个‘监生’,那汪文言也是个能人,他到了京城之后,不但联系上了东林党,还成为了王安的门客。”

“那王安是先帝在东宫的伴读,先帝能平平安安活到登基,都是靠王安一直照拂,那汪文言结纳了王安之后,就一直帮忙在内廷和外朝之间传递消息,由此交好了刘一燝,还被叶向高扶持为中书舍人。”

“那红丸案的时候,先帝临驾崩前,还是刘一燝、杨涟带着群臣去了乾清宫,让陛下在柩前即位,当时‘西李’还一直拉着陛下的衣服不让走呢,要不是王安抱起陛下就跑,刘一燝一见陛下就赶忙喊万岁,和英国公两人一左一右地把陛下送上轿辇,那陛下说不定现在还受‘西李’挟持呢。”

何可纲道,“说白了就是借熊廷弼的事情杀一批东林党,熊廷弼要没碰上魏阉,单是在复辽战略上与孙督师或有分歧,则必然罪不至死。”

满桂道,“其实这件事最让人难受的还不是枉杀忠良,最恶心的是魏阉强行弄死熊廷弼,栽赃了一大批东林党人之后,换上来一个高第当辽东经略,不但熊廷弼的战略实施不了,还把孙督师已经恢复的领土给重新丢了一遍。”

袁崇焕竖起了耳朵。

后世有一种说法,认为孙承宗在山海关外一手铸造的宁锦防线实则是空耗粮饷,明末之所以有如此之大的财政负担,就是因为天启皇帝和崇祯皇帝每年要耗费巨资投入孙承宗在关外营建的这些堡垒,以致于明廷不得不四处搜刮民脂民膏以供平辽,这才最终导致流民四起,财政全盘崩溃的结局。

现代人袁崇焕虽然不是真心想把大明这个封建王朝继续延续下去,但是他对这个话题非常感兴趣。

他这时的心理有一点儿阴暗,又有一点儿微妙。

他有点儿想证明历史上的那个袁崇焕没那么伟光正,又有点儿想听到历史上的那个袁崇焕就是那么毫无私心地将一切奉献给了大明,最后却遭以极刑。

倘或袁崇焕没那么伟光正,那他这个现代人可以用最后成功推翻封建王朝来替这个历史人物修正污名。

倘或袁崇焕当真是毫无私心却惨遭刮刑,那么这样的封建王朝当然更不值得他这个现代人去效忠奉献。

袁崇焕正了正身子,他听见自己居心叵测地张开口,面无表情地附和道,“谁说不是呢?孙督师刚来辽东的时候,止有八里铺一堡,中前所一城。”

“而再看现在呢?城堡四十七座,台堡数以百计,锦州、松山、杏山、右屯、大凌河、小凌河各要塞皆已修复,向北推进了二百里,几乎完全收复了辽河以西的旧地。”

一说起孙承宗的功劳,在座自然无不感慨。

何可纲道,“要不怎么说,‘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呢?从天启二年孙督师上任,到天启五年孙督师去职,将近四年时间,奴酋从未主动发起过一场战役,这不是孙督师的功劳是什么?”

满桂道,“就这么着,魏阉还想对孙督师图谋不轨呢,天启四年,魏阉卯足劲儿地对付杨涟、赵南星、高攀龙的那会儿,还污蔑孙督师要拥兵数万进京‘清君侧’呢。”

祖大寿道,“呵!那会儿魏阉还闹得大张旗鼓的,又是跪在陛下的御榻前大哭,又是让陛下夜启禁门连夜召见兵部尚书,又是连发三道谕旨飞骑拦阻,又是矫诏传旨给守九门的宦官要绑了孙督师,不知道的还以为来的不是面奏机宜的孙督师,而是入关来作皇帝的奴酋呢。”

满桂道,“魏阉自个儿心虚呗,他对孙督师忌惮着呢,当时就怕孙督师借恭贺圣寿的名义入朝为东林党申辩,后来还差点儿治孙督师一个‘擅离信地’的罪名。”

祖大寿道,“我就纳了闷了,这孙督师要清君侧,一早搁神宗皇帝驾崩的时候就清了,神宗皇帝的遗诏,可是孙督师起草的,据说神宗皇帝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就殡天了。”

“那时孙督师要是在遗诏里加一句‘以祖宗法杀阉竖’,他魏忠贤早没命一百回了!现在倒好了,魏阉一得势,矫诏传旨那是信手拈来,就这当时还好意思说是孙督师矫旨遗诏废矿税、发内帑?”

“万历三十年,神宗皇帝那一回病重的时候,就早跟沈一贯说要在身后废矿税、发内帑了,不过是神宗皇帝后来病情转缓之后又后悔了,这才没把圣旨颁下去,孙督师为了这朝廷,不知干了多少呕心沥血的事业,魏阉见与孙督师结交不成,就一个劲儿地在背后拆台。”

何可纲道,“对,拆台,就是拆台,我现在的心情,就跟奉圣夫人在宫外的那个相公一样,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又会做饭又漂亮温柔的娘子,孩子都生了,家里日子蒸蒸日上。”

“就因为被选中进宫侍候贵人当乳母,嗳,一个没看住,“啪”地一下,就被一个阉人戴了一顶绿帽子,但凡是正常男人,谁受得了这委屈啊?”

袁崇焕瞅着何可纲直乐,他想何可纲要是生活在现代,这种言论就涉及性别歧视了,“何守备,你这类比还挺生动,让人还挺有代入感。”

何可纲道,“那是,这是肺腑之言嘛,孙督师这些年辛辛苦苦建立了这条宁锦防线,那高第一上台,就直接说孙督师守了将近四年的关外肯定守不住,命令锦州、右屯及大凌三城前锋要地的军队全部撤出。”

“锦州、右屯一旦动摇,宁远誓必难保,而且他撤就撤罢,还把孙督师积攒在前锋十余万米粟全部丢光了,现在奴酋一来,这些战备物资等于全部送给了后金,这不就是故意在拆孙督师的台吗?”

袁崇焕道,“那如果高第的判断是准确的,关外当真守不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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