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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有吩咐,弟子当从命,常秀顺从地转回了身。

商成却有点犯难。朱宣要是称呼他应伯或者商燕山,他也能从容应付。他和朱宣打过一些交道,但那都是出于公务,与私谊无关。眼下大家的官阶一样,彼此互不统属,谈的还不是公事,所以他是想留就留要走便走,压根不用别的考虑。可老头叫的是他的别字,亲近里透出一股长辈待子侄的关心与呵护,他就不好拔腿便走了。他浑人一个,什么谣言蜚语都是无所顾忌的,别人爱怎么传扬就怎么传扬,反正再传得热火说得离谱也不可能教他掉半两肉。但他总得顾念着朱宣的脸面,不能在大年初四就教老头丢丑?

可是,他与朱宣不是一路人。他真心地不想与他们打交道!

他很犹豫,就站在那里没挪动。

雪还在下着。没有风,小指头尖大小的雪绒扑扑簌簌地从灰沉沉的天空中地落下来,匍在他的幞头上,砸在他的额头和脸颊上,掉在他的肩膀上;更多的雪花落在周围的围庐顶上,落在脚下的青石道上,落在光秃秃的杂木林中……青石板上淌着水,能清晰地映照他的人影。道边的黑泥上东一堆西一簇地趴着积雪,仿佛是在冬日里盛开的小花朵。他的肩膀头已经被雪融化湿了,他能感到几分冰凉的气息在那里凝集,慢慢地弥漫延伸到胳膊、肩胛、腰腹……

常秀和李穆他们没有跟着进围庐。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南阳迟疑了半晌,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走过去。她低声对商成说:“先生。”

“唔。”

南阳嗫嚅了数次,最终还是说不出什么话。她想告诉先生,仲宽公不仅是李穆和常秀的座师,也是她和陈璞的蒙师,更是帝师,现在还是副相……可她知道,在先生面前说这些都没有用。可是不说这些,她又该说什么?怎么才能劝先生回心转意而不至拂袖而去?她望着脚下,忽然有点恨妹妹了一一她怎么就能得罪先生,还用那种口气与先生说话呢?当然她更恼恨自己一一南阳啊南阳,你平时的聪慧智巧都去哪里了!

商成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终究还是狠不下心肠折朱仲宽的颜面,只好闷着头走回来。

他进了围庐,踢过把椅子坐下,望着朱宣说:“朱相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咱们只谈公务不论其余!

朱宣还没想好开场的措辞,气得脸庞青白手脚冰凉的陈璞劈头就问:“你怎么想起要娶谷家的庶出女儿?!你一个县伯娶一个县侯家的庶出女儿,你把朝廷制度置于何地?”这几句话是她用尽全身力气吼出来的,到最后一句她的声音都完全嘶哑了,苍白淡薄得就象一个病重迷离的人在说话一般。停了停,她攥着拳头又朝商成吼了一声:“你这是逾制!一一是越礼!”

“你冷静点,长沙公主!”商成也有点冒火,硬邦邦地就把她的话顶回去。“你先搞清楚,你现在是拿什么身份来跟我说话!”你敢拿捏公主的身份,我转身就走,回头自然有御史收拾你;你敢端出柱国将军的架子,信不信这就把你踢出去罚站到天黑?

“你……”陈璞蹭地一下站起来。

商成眼珠子都没转一下,更不要说抬头看一眼,冷着声音说道:“陈柱国,你想做什么?”

“你……”陈璞恨得直咬牙。可她到底也不敢怎么样,长吸一口气勉强压住满胸膛的怒火,恨恨地坐下。

“我说过教你坐下了?”

“你……”陈璞眼前一黑,一口气差点就没转过来。

“站端正。”

陈璞攥了两拳头的汗水,脸也挣得通红,一双眼睛里差不多就要喷出火,末了却只能起身站直并腿挺胸抬臂行个军礼:“是,职下凛遵大将军钧命!”

商成不再理她,转回头继续和朱宣说道:“朱相把我叫来,是不是有公务要和我说?”

朱宣是副相,最近一段时间在公廨里也与萧坚杨度还有谷实他们这些上柱国柱国打过不少的交道,可哪里见过眼前这种场面。看商成轻飘飘地就把一个长沙公主收拾得服服帖帖,惊讶得简直是无以复加,哈着嘴完全就忘记再合上。至于跟进来的李穆南阳和田岫,三个人都觉得有点透不过气。他们一是惊骇二是愣怔,所以完全做不出任何反应。只有常秀是个例外。他曾在燕山呆过个把月,虽然没亲眼见识过商成在军旅间的上将威仪,至少听人说过几回,因此还勉强算得上是神态自若。不过他也没过来坐下,更没胆量过来劝说商成几句,就站在毡门边望着庐顶呆呆地出神,也不知是在构思什么不得了的华丽文章或者传世诗篇。

商成看朱宣不吭声,就再问了一遍。

朱宣总算清醒过来。他自失地一笑说道:“大将军果然,果然是……”他很想发两句感慨,可一看长沙公主满脸紫红直欲滴血,牙关咬得两腮都有点骨肉条条棱起,赤着双目斜瞪着商成仿佛要一口活吞了他,赶紧把想说的话都咽回去。他改变话题说道:“子达,你我相识也非一日……”

商成低垂下目光没有吭声。

“……我与你相识虽然时短,可我却觉得与你颇有相知。”

商成搞不懂朱宣这是在奉承自己还是真的有感而发。但他还是不说话。

“可我却觉得你进京之后,似乎过于张扬形骸了一些,不再似在燕山那般谨慎小心发奋勤恳。”朱宣说。他看商成在座椅上挪动了一下,似乎想替自己作辩解,虚抬了一下手不让他开口,自己继续说道,“你莫惶急应答,先听我把话说完。我知道,你因军务的先后处置次第不等,而与张相素来生有罅隙。可你几次三番地进京启衅,张相却都是虚怀若谷,但凡是燕山有需,莫不是倾朝野而动。只此一端,可知你之胸襟气度尽不及张相宏阔。”

商成舔了下嘴唇,抬起头深深地凝视了朱宣一眼。他知道朱宣虽然是个正三品的文英殿大学士,但除了在地方上做过几任的劝农使,其他时间不是在翰林院读就是在太史局修,并不能算是真正的文官;他也知道,朱宣这次能进相位,就是张朴的鼎力举荐,他感激张朴替张朴说好话,这都不足为奇。但他就是奇怪了,这朱宣是当世首屈一指的博学鸿儒,虽然治学方向是深研孔孟儒学,可历朝历代的史也绝对是深有涉猎,怎么生生就没瞧出来他登廨拜相之中的玄机奥妙呢?

他长吸了一口气,再三地在心头告诫自己要忍住了!这老头是个好人,只是被人利用而已,所以千万别和他滞气!

“……子达,我在燕山时就已然深知你是个有本事有能耐的人。你因兵事起于草莽,军事上的见地毋须我再繁复赘言。你在燕山文治上也颇有建树,我,文实,还有兵部真大人,我们亲眼历见燕州庶民知礼晓理,路不拾遗。虽只是一地一城,然见微知著,现端至末,想来燕山其他州府,亦当然如是。我也曾经和陆伯符狄巡察说起这般变化,他二人坦言,此尽为子达你提督燕山之功。然,你此番进京,却先衅张相后扰兵部,单为一亲近侍卫能冒功辟进,你豪胆厥辞鹰啼犬吠嚣张狂傲啸傲六部一一如此猖獗作为,你置国法与功勋赏赉定制于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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