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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成的脸黑森森的。他既不看两个女娃,也不发言语,只是把两只手的手指关节掰得劈里啪啦乱响。
似乎是察觉他的怒火,屋子外面一下就清净下来。这个时候是侍卫们交接值哨轮流吃夜饭的时候,往日里总是有一点声音;可现在竟然听不到丝毫的响动。桑秀和真奴也早已回到院子里,但她们在月儿她们过来的时候就避到耳房中,眼下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月儿和二丫,两个女娃自然是更加不敢言传。她们把头埋得更低,把身体拼命地向后缩,恨不能躲进墙里去;同时期盼着他别把目光望向自己。
“说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两个女娃没有吭声。
商成从月儿看到二丫,再从二丫看回月儿,唆着嘴角问道:“你们俩,谁来说?”
两个女儿依旧沉默着。
最后还是月儿开口了。她的岁数比二丫大一些,是姐姐;关键时刻,她必须站出来“保护”妹妹。但她也害怕商成发火,不敢提什么做海商寻大钱的事,只敢把高小三托梦的事挑着紧要的地方譬说了一遍。
等她说完,商成乌沉沉的脸色稍微缓和下来。他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在他看来,什么托梦鬼神,通通都是无稽之谈。他估计,这事大概是因为高小三婆姨久病之下气血亏虚精神恍惚,又担忧高小三这回坐船下海走的是陌生道路,日夜不停地忧虑焦愁,最后就产生了幻象,形成自我心理暗示,再之后就成了男人的托梦一一在汪洋大海里抱个澡盆喊救命的情节,显然就是她在潜意识里的自我演绎和加工。至于高家小妹的梦,他猜测,有很大的可能是那女娃在听过她嫂子的话以后编撰出来的。小女娃都有这种毛病,喜欢把恐惧情绪进行人为放大,越是让她们感觉害怕畏惧的事情就越喜欢干,越是恐怖的事情就越要进行尝试……他收回散发的思绪,不忙追问高小三出海的事,先问道:“三嫂现在怎么样?”
听他的口气不是那么严厉,月儿和二丫都松了一口气。二丫抢着说:“请两位太医看过,说是无碍的。”又报喜一般地说道,“两位太医还给她开了个方子,让她先养一段时间的身体,之后再帮她慢慢地进补调理。他们还说,三嫂的老毛病肯定能根治!”她说话时脸上洋溢着动人的神采,就好象太医能治好高家三嫂的病,她在其中有莫大的功劳一样。商成点了点头。他的头疼毛病其实早就不需要用针吃药了,但两位太医赖在他这里不肯回太医院报到,他也没说什么。前段时间他还听段四说过,两位太医曾经在闲谈中不小心地提到一桩事,据说一一仅仅是据说一一据说太医院里影影绰绰地有个传言,说是太子的“病”非同寻常。至于太子的“病”到底是什么地方“非同寻常”,段四没有打听出来,只是说那两位太医说话时脸色很差,目光散乱,神情也是异常紧张慌乱,似乎眼下的太医院比大理寺和刑部大岳还要可怕。他当时就告诉段四,不管听到什么看到什么,这件事必须烂在肚皮里;更不许侍卫们私下打听议论这个事情,有违令的立刻遣返燕山交边军指挥衙门按“乱军”治罪!
他对月儿和二丫说:“三嫂病着,我不好去探望,回头你们就代我问候一声。”又说,“既然三嫂的病能根治,那就收拾个小院让她住下,请太爷慢慢调治。”事情看起来好象是雨过天晴了。两个女娃放下心头悬的一块大石头,脸上也有了笑容。月儿问道:“那小三哥的事……”“我写封文书去泉州,让泉州市舶司帮忙查询一下。”商成说。他还让月儿告诉高小三婆姨,作为大掌柜,高小三不可能出海,至多就是在岸上调度指挥一番。他就不信了,高小三在岸上也会淹死?
月儿讷讷地说道:“……小三哥他,他……他确实出海了。”
商成怔了怔,急忙没能醒悟过来月儿说的是什么,随口问了一句:“他出海做什么?”
二丫抠着手指头,解释说道:“那,那个啥……那不是有了真腊向西的海舆图么?这是闯荡新的大商路,小三哥怕别人办不妥当,就亲自,亲自去了……”“海舆图?真腊向西?”商成喃喃噫语了一句。他记起来了,在枋州时,二丫就拿着几张粗糙不堪的航海图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似乎也说过那是真腊向西的海图,而且是从什么大食还是大秦的人那里偷回来的“赃物”。他当时还以为是二丫在向他“献宝”,谁知道从那时候开始,她们就在和高小三筹划着买船出海的事……他猛地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就凭这个时代的航海技术,没有经度纬度,没有六分仪经纬仪,指南针都还叫司南,就是个磁铁石头磨的大勺子;到了海上,要是遇见阴天,没太阳没月亮没星星,怕是连个东南西北都分辨不清楚,就靠着几张真伪难辨的海舆图,高小三他们也敢凭着一腔的热情还有对财富的向往闯大洋?他真不知道是该佩服他们的胆量,还是该嘲笑他们的无知……
过了好半天,他才记起来眼前站着的月儿和二丫。很奇怪,看着两个埋头藏脚一脸惧怕神情的女娃,他的心中居然没有半点的火气。他坚持认为,她们不应该搞货栈做买卖,因为她们的父兄都是中高级官员,钱与权的结合很容易就会滋生出一些阴暗面的东西。可是,不管怎么说,她们,还有高小三,以及那些前仆后继的闯海者们的冒险精神和开拓精神,让他觉得感慨,更让他不由自主地赞叹!
他不知道该对两位妹妹说些什么。他想说的话实在是太多了,这反而让他一时无从选择,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最后,他说:“你们先回去,让我安静一会。”又对二丫说,“回头空了,把你那里的海图送一份过来,我仔细看看……”
两个妹妹听话地走了。
他一个人,就象一樽雕像,安静地坐在书房里。大案上的两笼蜡烛把他的身影投射到墙上,黑影既深邃又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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