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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上班时,张红云还是提了一句。不提她没面子。李非只是笑笑,没有回嘴。后来气头一过,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大年三十的早晨,李非推着车子出门的时候,老婆又说了些难听的话。虽然没指名道姓,但他知道她是在骂谁。
李非出门时说,如果你过年都不让人安逸,我今天就不回来了。李非这句话说得轻、落得重。按照张红云平日的脾气,她会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你能吓着谁!然而就在怒视李非的一刹那,她看到了老公极度痛苦的眼神。从来不知道让人的张红云突然心软了。
李非见张红云闭嘴了,对女儿李婉说,你帮妈妈在家里做饭。爸爸中午一点钟左右回来团年。
张红云跟李婉说,你叫他带对子回来。李婉赶出门外:爸爸,妈妈说叫您记得带对子回来!
李非回头说,我知道。刚蹬上自行车,又听李婉在喊:还卖几张年画!李让也在喊:还有冲天炮!已经登上自行车的李非没有回头,只是望天大叫了一声:好!
酒店第一年做团年饭,就预订了五六十桌。比预想的好很多。从上午十一点到下午六点前都有预订。本来有人要订六点以后,华敏建议说,不能做得太晚,让员工们八点前能回家,与自己的家人团个年。
在武汉请来的两个北非留学生,原打算让他们做歌舞表演,但由于各家客人开餐的时间不集中,加上他们的水准也不专业,就改为化装财神。给吃团年饭的客人送元宝。
元宝也是从汉正街买来的。分金银两种。虽然是假的,但样子比真的还漂亮。洋财神送假元宝,不伦不类。倒是孩子们新奇无比,围着两个老外找乐子。两个留学生也开心,在春节这个传统佳节,能深入到中国人的圈子里来,好吃好住好玩还能赚外快。
李非来到员工食堂,问职厨主管老黄当天的菜式。老黄说,今天的菜式很丰富。
李非问,做了粉蒸肉没有?
老黄说,没有。
王经理没有传达管理层的会议精神?
传达了。但是没有蒸笼。
蒸笼呢?
蒸笼都被前面厨房收走了。原来我们要蒸菜都是拿他们的用。
李非有点恼火,老黄,我今天给你下死命令,不管你想什么办法,蒸肉的问题一定要落实!看着老黄在发愣,又补了一句:哪有过年不吃蒸肉的?
老黄摸着脑袋说,只有到别的餐馆去借。这真是应了一句老话。
什么话?
老黄笑说,大年三十借粗皮(蒸菜用的气筛)!
李非是十二点半钟离开的酒店。走到街上时,才发现所有的商铺都关了门。天阴着,平日嘈杂拥挤的大街此刻格外清静。鞭炮声在四面八方此起彼伏,催促着行色匆匆的路人。
买不到年画和对联,李非心里着急起来。他飞快地蹬车向西端跑去。在西端的三岔路口,看到一个卖手写对联的老先生。也不问价钱,要了大小两副对联。大门和后门各一副。回家的路上,李非心里十分自责。只带了两副对联回家,要让孩子们失望了。还好在巷子口的小卖部,他买到了鞭和冲天炮。
吃过年饭,李非看看时间,已是下午两点。准备抓紧时间午休一下。张红云打发两个孩子到外面去玩。李让不依。李婉悄悄跟李让说,妈妈是不让我们吵爸爸午睡。
不到半小时,李非就醒了。心里有事,不敢再多睡。年年这个时候,他都要按照儿时父亲教给他的习俗,去给过世的亲人上坟。这时候没有坟了,只有父母亲的两个骨灰盒在殡仪馆的存放室里。
往年都是他都是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去,让他们去为爷爷奶奶尽一份孝心;也让在天有灵的两位老人高兴高兴。但今年不一样,他去祭祖后,要直接去酒店上班。他跟李婉和李让说,今天爸爸一个人去给爷爷奶奶烧香,你们两个就在家里。
李婉和李让一听,都大声地说不行。我们要去!
在满是灰尘而又狭窄昏暗的骨灰存放室里,李非把一个凳子垫在脚下,从两个不同的架子上取下父亲和母亲的骨灰盒。再把他们抱到室外方便烧香和放鞭的花坛上。
他从来不让两个孩子进到骨灰存放室去。怕那个满是鬼魂的空间吓到孩子。骨灰盒上龛着两个老人的照片。照片上的眼睛看着他和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争抢着给爷爷奶奶点香烧纸。香纸燃烧的青烟腾空而起,带着后人的思念融入在天空无尽的灰色中。李非叫李婉李让站起来,领着他们给爷爷奶奶作揖;给爷爷奶奶放鞭炮。
回家路上,还是李让坐前边,李婉坐后边。李非迎着北风使力地蹬着他的凤凰自行车前行。一粒粒泪水飘洒出来,把两行冰冷的感觉挂在他的脸上。女儿李婉说,爸爸,天下雨了。
是啊,天若有情天亦雨。
那天,天哭丧着脸在沤雨。天眼鸟瞰:地面上有一条小河;小河南岸有一个小镇;小镇东头有一个小闸;小闸连着一条小沟;小沟里泊一条柳叶状的小船。蝼蚁般大小的几个人,从镇中一间房屋搬出各种物件,缓慢而笨拙地向小船移动。来来回回。一趟又一趟。
这蝼蚁般的几人正是李非一家。在“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大潮的裹挟下,作为小镇居民的他们已身不由己;不得不离开世代生活的小镇;被下放到广阔天地的农村去。
堂叔撑一只借来的小船。小船载着他们一家以及在乡下必需的物品;也载着他们沉重的屈辱。从名单公布的那一刻起,他们成了低人一等的一类。不论是被同情还是被看不起,都让他们抬不起头。
他们原本不是吃闲饭的人。父亲用以谋生的一条跑运输的木船,被割了资本主义尾巴;他学徒的镇办照相馆,也由于师傅为自己历史的问题鸣冤叫屈引来祸事给关了门。
他们借住在乡下一家亲戚的房子里。那是一栋坐北朝南的三间瓦屋。厨屋连接在正屋前面右侧。正屋的两边是房间,中间是堂屋,堂屋后部是堆放杂物的套子。套子的旁边开有后门。
亲戚一家五口。儿媳和孙子住西房;东家两老住东房。李非一家去后,在东房的后部隔出一间小房,与套子连接,作为李非一家三口的栖身之地。母亲怕儿子受委屈,让他住了里间,自己和他父亲住套子。小房和套子原本都没有窗,李非要在后墙上开了一个像自家房间的小窗,这让母亲很为难。毕竟不是自家的房子。她给东家讲好话,勉强得到了人家的同意。
搬家的劳累让从没做过体力活的一家人身子骨散了架。他们早早地躺了下去。躺在陌生的黑暗中。强忍了一天的母亲伤心地哭了。哭得跟黑夜一样无声。她不能让别人听见,更不能让儿子听见。
她原本一身病痛,在路上练了一天的一双小脚此刻火烧火燎。这些身体上的痛苦她都可以忍受,唯一让她无法忍受的是对儿子的心痛。父亲歪在床头抽烟。烟头一明一灭。偶尔闷雷般地叹出一口气来。
李非久久地看着窗口发呆。所剩不多的天光还在迅速离他远去。就像离他远去的往昔。窗口愈来愈暗,暗得如一堆黑夜里的残雪。他的心和满屋的黑暗一起泅向窗口,把一堆追忆挤在那里。
生他养他的那个小镇;那个满是童年记忆的家;那些朝夕相处的玩伴;那些曾经无忧无虑的时光。他心里有千般的不舍;万般的眷恋。他发疯一样地胡想:尽管这世界依旧存在,天光明天还会回来;而我断然逝去的往昔,却从此一去不能复返。
几个月以后,他被招工进城;几年以后,他饱受磨难的父母也得以返回小镇。但他对当初这种违背人们意愿的做法始终不能理解。
李非回到酒店后,没有像平时直接到营业场所去。而是先来到办公室。他要来拿红包。这些小红包是为春节加班的员工准备的。为的是图个开心,图一个吉利。
整个办公室只有宋博一个人在。李非把他叫到自己办公室坐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包递给他。
感谢你在过去一年的辛勤付出。新年快乐!
宋博知道,酒店为员工准备的小红包分为二十元、十元、五元三个等级,分别是由总经理、部门经理和主管发放。而他现在接在手里的,是一个有分量、有厚度的红包。他用不露声色的喜悦说了一声:谢谢总经理!
宋博说,我刚去各部门转了一圈上来,别的部门都还正常,就是管事部有点小情况。
什么情况?
一个叫刘春枝的洗碗工在哭,沈师傅在一边劝她。
知道是为什么原因吗?
宋博说,沈师傅说是她家里闹矛盾。但又跟我使眼色,好像有什么隐情不方便说。等会您可以去问一问沈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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