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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外的潺水铮铮地奔流,像一支轻轻柔柔的歌,二月带走了年尾,春节结束。褪去了寒流的涌伴,三月的阳光明朗而略带凉意,窗外的一株木槿花,枝头正抽出了新绿。春天,春天就这么不知不觉地来临了。渐渐再到了四月,雨季已过,天朗气清,这确实是个鸟语花香的季节,尤其是在彭公馆的露天花园里,竹林分外的青翠;紫藤分外的红艳;盛开的杜鹃;绽放着一片姹紫嫣红,满园的绿树浓荫,落英缤纷。早上,鸟蹄声唤破清晓;黄昏,夕阳染红了园林;深夜,月光下花影依稀,树影拂掠。街道、公园,处处充满了春的气息,草地上一片苍绿,在那些大树根和野草间,遍生着一簇簇的野百合……
羽裳倚着窗子,托起下巴,细细地凝想。这半年以来,发生了太多令自己难以置信的事情。梓君举迁德国,自己却和彭柏文不经意地发展成了恋人,就连死死纠葛他的崔韵涵,也赴日留学了,渺不可知的未来,真是变幻莫测。
“羽裳。”徐氏的低喊划破了此刻的沉寂。
回过头来,羽裳接触到的是一张凝肃和苍白的脸庞。此刻,徐氏的眼光是略带研判的、深沉的、冰冷的。
她微微道:“妈。”
“你最近怎么老是精神恍惚?说,你是不是恋爱了?”她的声音带着斥责的意味。
羽裳扬起一张绯红而窘迫的脸颊,眉间眼底流露出痴痴迷迷的神态。徐氏那对眸子愈加锐利、森冷了,羽裳被母亲这严声厉色深深地震慑住了,果然猜想的没错,母亲到底是不允许自己恋爱的。
她嗫嗫嚅嚅地开口:“妈——你——你怎么知道的?外婆跟你说的吗?”
徐氏立即从怀里抽出一张布满字字蓝迹的信笺纸,高亢而凌厉地说:“这是谁给你写的情书?彭柏文是谁?”
羽裳双眉轻频,困涩地望着母亲,不解地问:“妈,你怎么能随便拆我的信?”
“你承认了是吗?”她的语调仍是肃然且沉重的。
“妈,难道不可以吗?”羽裳的声音夹含着深深的颤栗。
“当然不可以,婚姻大事父母做主,由不得你胡来。这个叫彭柏文的是什么来路?从春节开始到现在,就发觉你精神恍惚,游离不定的,难道你不是恋爱了吗?”
她不知道对于恋爱,母亲的态度为什么如此凌厉与肃然。她忽感到一阵风暴气息徐徐地向自己袭来了,这种感觉令她惶然无告、令她沉寂。
羽裳缓缓地开口,低哑地、微微地说:“妈,他是我的同事。”
“羽裳,和他分手!婚姻大事,全由妈给你作主知道吗?”徐氏固执而坚定地说。
“妈,为什么?我已经长大成人,为什么不能去追求我自己的爱情?”羽裳那对眼睛灵慧而深湛,盛载了无数的言语,似在祈求,恳恳切切地望着她。
“爱情?那是一杯苦酒,你不要被这一口甜蜜所迷惑。你要知道,你外婆是怎么过来的?我又是怎么过来的?难道我们都不是你的前车之鉴吗?”
“妈,你不能一棒子打了一条船上的人。”
“好了不要说了,羽裳,你知道妈为什么到现在都不支持你自己找男朋友吗?”
羽裳本能地触动了一下,不解地、急促地问道:“那您告诉我为什么?”
徐氏眉梢眼底带着一股坚定不移的决心,掷地有声地说:“我老实告诉你,如果云裳还在的话,我或许不会把心思都凝注在你身上。可是,我现在只有你一个孩子,你是我唯一的牵挂,唯一的支柱,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我不会让你‘嫁’出去的。你知道,我之所以从小好好培育你的功课,把你送进师范大学的校门,是将你当儿子养的。所以,我不能让你‘嫁’出去,因为,我要的是入赘女婿。”
羽裳心绪猛然抽搐了一阵,那红润的面颊渐渐褪成曙色了。她全身掠过一抹痉挛,怅然久之,心底茫然而惶惑,她嘴唇干燥,喉咙枯涩,哑声地问:
“为什么?”这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羽裳,你一辈子都不能离开金家!我早已帮你物色好了对象,你一切听妈的就是了。”徐氏铿锵有力地说。
羽裳对着院子的花香树影,一阵凄凉的感觉袭上心头,鼻中酸楚而泪眼盈盈了。这些时日里,她不练书法,不睡午觉,不上街,不和柏文约会,她变得落落寡欢、沉静孤独。黄昏日落,总是坐在书桌前暗暗地凝思,手心抵触着前额鬓角,眼神空洞而迷惘。几百个问号在脑子里敲响,爱情?为什么母亲这样不顾及自己的爱情呢?难道,真如母亲所说,爱情真的是一杯苦酒?只有一时片刻的温存吗?她蓦然警觉,她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女孩子。是呀,如果有一天出嫁了,母亲怎么办呢?她将是个“膝下无子”的孤独老人。可是,激涌了自己心底那份缠绵悱恻的深情是柏文啊,尽管对柏文的家世一无所知,可想按照柏文的个性肯定也不愿意入赘做女婿的。再者,自己家里也不是大户人家,结合家里条件及能符合上门的男人也大概只是乡下阿三之类别了吧。难道母亲为了让自己永远留守在金家,真的就不顾全自己终生的幸福吗?而自己又怎么忍心丢下柏文呢?遵从母命,与他分手?不!柏文,她爱他!如何割舍?可是,母亲恩重如山的抚育之恩,如何辜负?那对清莹明丽的眼里,逐渐被泪珠漾满了,她的心脏绞紧而痛楚起来,开始趴在书桌前低低地呜咽起来,那啜泣声是阻塞的、滞重的。春阳金灿灿地斜穿进粉红点花窗帘上,扑面而来的凉风有种温馨的、清爽的舒适,而羽裳却罩进了这一份沉挚的悲哀里。
梓君?梓君?与梓君肩并肩嬉闹玩笑的身影恍如昨日,她低而清晰地叫着梓君的名字。在自己最孤独、最无助的时候,梓君,她却远在德国。后来,疲倦几乎征服了她,趴在书桌前,安然地睡去了。
夜,云淡风轻,月明星稀,风声细细,竹叶簌簌。柏文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地无法入眠,时间是缓慢而滞重的,柏文食不知味、坐立难安。想起春节时期那十天的年休假,也只见过羽裳一次。十天,对柏文来说,犹如漫长的十个世纪。自除夕夜后,羽裳也不溜出来与自己幽会,因此柏文刻骨铭心的思念就此攀藤着、蔓延着。在每一个夜里,无边无际地伸展着……十天以来,这翻天覆地的思念,这重重心结,全部镌刻了一封封深情备至、情意绵绵的书信。可就在这段时间里,羽裳在办公室的表现却显得严肃庄静,她甚至于不愿跟自己多说什么,总是一笑一瞥地走开了。眉间眼底,隐现着一股淡淡的愁、淡淡的寂寞,还有一股淡淡的哀伤。这一次,柏文实在是忍不住了,他想敲破这个谜洞,下班后硬拖着羽裳去了公园。
满眼的亭台楼榭、小桥流水,微风仿佛带着酒意,湖面里折射的是一个轻盈缥缈的背影,羽裳站在茫茫水雾中,几只芦苇,水波荡漾着,摇曳着。她穿着一件紫色薄纱洋装,面颊澄净,看起来清新如朝露。春风拂掠,一片嫩绿青葱的树叶坠落在了羽裳的衣领上,那片小小的叶子抵触着那灵气白皙的项颈,她长长的睫毛垂视着,欲想摘掉,谁知柏文抢先一步,自己却扑了个空。
“羽裳,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为什么你突然不理我了呢?”
她的眼里蒙上一层雾气,眼眶渐渐潮湿了。
“羽裳,你哭什么?”柏文那颇带磁性的声音问道。
好半晌,她才开口:“柏文,我只是好想你,我好害怕,我有一种即将失去你的感觉。”羽裳的喉咙枯涩,齿音颤栗。
“傻瓜,你怎么会失去我呢?”
“这些日子以来,你老是有意无意地躲着我,你总说要低调,不要让任何人看见,你也不允许我登门拜访你母亲,那么你告诉我,春节那十天的年休假,十天,十封书信,为什么最后几封,你都没有给我回应呢?”
“信——一不小心掉在我母亲手里了。”羽裳唇音酸涩,眉梢轻蹙,面部泪渍犹存。
“那你——母亲对我?”柏文迫切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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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羽裳的脸色是忧郁的、疲惫的,她扬起一对充塞着无奈、深情的眼眸怔怔凝望着柏文,他仿佛读懂了羽裳眉宇间的一片愁思,难道她是怕自己不能给她足够的安全感吗?
“羽裳,我带你去见我的父母。”他的眼光是炙热的、深情的。
她胸口掠过一阵震慑和颤栗,那对清澈似水的眸子微微转动着,投射出欣喜、意外的光芒。她眩惑地盯着柏文,眼里盛满了欣慰,那近乎久违的一种耐人寻味的笑也瞬间涌现了回来,忽然她又沉下脸来,呼吸轻缓而均匀,嘴里发出喃喃的细语:
“如果——如果你的父母不同意我们怎么办?”
“怎么会不同意呢?你娴静温煦、知书达理,再说是我娶媳妇儿,又不是我父母。”
“可是——可是。”羽裳白皙如玉的面颊上,涌起了一阵愁闷之色,她玉眉紧锁,神情黯然。
“柏文,我老实告诉你,我母亲真的很反对我们。”羽裳言犹未尽,她不给柏文回答的时间,又断续地、困难地接口道:
“柏文——我知道你想说,我母亲又没见过你,为什么会反对我们?我母亲已经向我明确表明了,柏文,她要的是入赘女婿。这样,我才能伴她终老,我知道,柏文,你是不会答应的,这样对你也不公平。”
柏文长舒了一口气,专注地凝视着羽裳,眉间眼底夹含着千丝万缕的细腻的柔情,他将她拥入了怀中,在她耳边辗转轻呼:
“这就是你这段时间来,一直不理我的原因吗?你母亲是舍不得你,我们结婚以后,可以让你母亲搬过来一起住。”
羽裳拂开他的臂膀,四目相对,宛如沉浸在了梦境般、舒适的海洋里,喃喃低语:“可是你的家人……”
“结婚以后我们可以搬出去住,把你母亲也一起接来。你放心,我们家是四个孩子,不一定每个结婚后非得要在家住,出去单独享受一个温馨而自在的‘小窝’,也是不错的。”
柏文的话语流畅而清晰,态度执着而肯定,不得不使羽裳感动。这倒是个好主意,母亲的想法完全是为了自己能永伴膝下,难得柏文他会这么顾及自己和母亲。暮色不知不觉游来,充塞在整个林内,树木重重叠叠的暗影,交织地投向羽裳的脸颊。
“下个礼拜,我带你去我家,找个晚上,我们去趟百乐门。”柏文轻声低语道。
“百乐门?”即刻,羽裳脸上的笑意隐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惊怔的表情,她扬起头来,困顿地望着柏文。
又接口:“你还去百乐门这种场所吗?”
“我不常去,不过我父亲还有我哥哥倒是经常去洽谈生意,那是上海知名的交际场所之一,文人墨客、莺莺燕燕,要的也是一种生活情调。”他低而清晰地说。
羽裳听此,心绪犹如风雨疾骤、万马奔腾。她根本不能接受所谓什么靡靡之音的场所,她甚至质疑眼前这个男人,心里是不是也暗藏了一副花花肠子呢?一脸黯淡之色重染眉梢,她面色凝重,不语。
“羽裳,你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她的嘴唇轻轻蠕动了一下,喃喃低语:“没,没什么。”
柏文贴近一步靠往羽裳,她一双水雾盈盈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他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臂膀,一本正经地说:
“羽裳,只是你读的书太多,见过的世面太少,从学校出来不久,外面的世界你根本就没有接触过,你不能定义鱼龙混杂的社交场所就是……”他停顿了片刻,又接口:“百乐门是有所谓的舞小姐,也有……”羽裳眼珠瞪得大大的,他再次戛然而止。
此刻,柏文都懂了。夜又悄然袭来了,月光明镜如水,花木树影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羽裳的下巴紧贴着双手,慵慵懒懒地趴在桌子上,静静地凝视着窗外的夜色。春夜的高空里,正璀璨着满天繁星,许多流萤,在木槿花中穿梭,羽裳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这柔和且舒适的凉风。可是,她的心里却是空空荡荡、迷迷茫茫的。
“羽裳,睡了吗?”
她一听到是母亲的声音,立刻钻进了被窝,故作熟睡之态,羽裳始终不愿意理会母亲的“入赘话题”。房间内毫无动静,哪料想,徐氏竟缓缓地走了进来,她坐向羽裳的床沿边,一只手抚摸着她的黑发,轻柔如丝地说:
“好了,我知道你没睡,起来,陪妈说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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