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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娃爹被送去洮河后的第二个月,红霞彻底疯了。拆泰山庙的时候,红霞虽然胡言乱语,神智有点紊乱,接下来在麦好先生的调理下恢复了很多。自从喜娃爹去了洮河后,就疯疯癫癫地脱光了衣服满村跑,见谁骂谁。村里人说红霞是神附身了。岁旦和苏安看见红霞犯病的时候,会躲得远远的,生怕会感染到他们。不过苏安在给关系好的社员说,红霞就是神附体了,他也要打得神跑出她的七窍来!不过苏安说归说,还真的再没有打过红霞。那时起,索罗村的夜里多了红霞的身影,要么哭喊着在村里游荡,要么发呆在庙院的空地上指着泰山庙诉苦。
喜娃爹和瞎瞎、老杜几个成日在大队院接受批斗的时候,红霞找过银银,说是看在亲戚的份上,叫苏安给她爹留一条生路。她用她的命担保,家里的粮食确实是队里分的。银银说这事她帮不上忙,苏安也是听上级的安排来处理事情的。其实银银自从在喜娃家闹事后,心里就一直怀恨红霞。虽然事后她问过红霞,红霞说不可能她翻银银的舌头。银银不信,说是苏安的事她只告诉过红霞。红霞说她真的没把苏安的事情说给别人过。银银就此一直记着红霞的恨。再加上喜娃爹那日也骂了几声银银,银银一直记在心里无法释怀。喜娃娘和木娃娘是同一年走的,现在是死无对证!红霞见求银银没用,就去找苏安,说是一个老人家,又没有做错事,家里的粮真的是省吃出来的。苏安说全大队就她们家搜出粮食来,难道全大队的人都是瞎子吗?她睁眼说瞎话。红霞哭着说,以前没看出苏安是铁石心肠的人。再怎么说,她和银银还是沾亲带故的半打子亲戚,他的良心上过得去?苏安说这事现在全大队的人都盯着来,她想叫他徇私枉法不成?社员们眼巴巴地盯着她家呢!众怒难平啊!红霞听苏安这么说,知道和他再说下去就是对牛弹琴了。突然想起很多年的事情来,自己在自家地里割高粱,苏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先是嬉皮笑脸地和她搭讪,又说些不三不四的话,红霞觉得苏安除了十足的色相,再就是一身的邋遢。苏安见红霞没反抗,便得寸进尺地骚扰红霞。苏安从身后抱住红霞的时候,红霞便破口大骂苏安是禽兽,兔子都不吃窝边草呢!何况她和银银还沾亲带故的!苏安见红霞骂他,怂了下来,松开手,嬉皮笑脸地说他俩是骑驴看戏本——走着瞧。红霞反骂苏安是一头煽驴,难怪银银这些年没怀上他的种。他要是再敢缠着她,她就告诉银银,叫银银收拾他。苏安还真怕红霞把这件事说给银银听,边走边说这事就这样了过去了,叫她别得寸进尺。红霞在高粱地里扑哧笑了几声,骂苏安就这胆量,还想吃她的豆腐。不过苏安走的时候,心里龌龊了良久,诧异红霞怎么知道自己的事情,心里便恨起红霞来。
红霞见苏安铁石心肠。想到过去自己确实骂过苏安,极不情愿地看着苏安的嘴脸说,当年他也是犯过错误的人。这过去多少年的事情了,他还耿耿于怀?苏安说没有的事!她才是鸡毛蒜皮的事情记了一大堆。苏安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即便是她当年冰肌玉肤,但现在在他眼里还不是像村里的杏树皮一样粗糙着来!红霞心里咯噔了一下,欲言又止,转身出了大队院门。
半路上,红霞感觉自己心里难受,一屁股坐在了路边,胸口像是压着砖块一样沉闷,呼吸开始急促起来。想到喜娃娘平日里对自己说三道四,公公又被苏安成日拉去批斗,这家不像家,人不像人的。刚才又被苏安挖苦欺侮,感慨她活得太龌龊!便开始啜泣起来。
喜娃一直后悔把红霞的病给耽搁了,以为是他爹去了洮河,家中最近变故大,红霞受了些刺激的缘故,就没有放在心上。其实在苏安和岁旦带着人去拆高庙山的那天中午,刚到家的喜娃把这这件事情一告诉红霞,红霞就有犯病的前兆,只是喜娃没有太留意而已!红霞听完喜娃说苏安一伙拆高庙山的时候,丢给喜娃一句,这下可有好看的了,连神都敢打?喜娃说什么神不神的,不就是一座破庙而已,拆了就拆了呗!红霞流着口水说,一座破庙?你见过几座破庙?那可是我们索罗村人的神。喜娃说是,但神都保佑不了自己的庙宇,还能保佑得了索罗村的人吗?红霞说能。喜娃说能个屁,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红霞给喜娃和有才、来福做好午饭后,眼睛有点木呆,嘴角上流着口水,笑嘻嘻地胡言乱语了起来。有才说娘病了,想叫先生来看看。喜娃说没事,休息几天就好了,是最近烦心事情太多,她压力大。
有德被批评教育完了放回了家。后来又有人举报说老秤和鞭杆年轻的时候做的坏事,队里又搞了一场老秤和鞭杆的批斗,把帽子翻过来戴在头上游街示众。我和娘那段时间活得担惊受怕的,除了呼吸,连个哈欠都不敢打出声,生怕被苏安逮去了罪上加罪。
鞭杆和老秤接受批斗的那年夏天,小学和有化回家探亲。我们几个发小抱头痛哭了一回,丹丹把家里剩下的几个土豆煮熟了,和着炒面招待了他们两个,土豆泥拌炒面,莜面汤。那时候是我们唯一能拿出来招待他们的食物。小学和有化因功受到了部队的嘉奖,说是后半年后要回来建设家乡。也就是那一年,老秤和鞭杆的批斗彻底结束。岁旦后来跟鞭杆私下里说是苏安教唆他这样做的。鞭杆脸上笑着说没事,心里骂岁旦是被驴踢过的人——坏得很!后半年的时候,小学和有化转业到地方工作,小学给某机关领导开车,有化去了油田。也就是那时候起,小学和有化每年都是断断续续地来索罗村,小学的老婆、娃娃仍留在村里。有化参军的时候没有结婚,直到转业后不久,在油田上安的家。小学回来的时候,每次都会给我的孩子和远征带些作业本,还有铅笔。那时候铅笔在索罗村都是值钱货,童文几个读书的时候,我把一支铅笔分开四小节,每人一小段,回到家里基本上是用烧火棍,童文会捡社里用过的旧电池,敲破后拿着碳棒再地面上写字。有化给我的孩子送过几次衣服,这些我都记在心上。在索罗村,小学和有化和我耍的最好,当然雷子和狗娃都是要命的勾搭,但他俩都在索罗村,这些年大家都混得差不多一个叼样。有才因为红霞犯病的缘故,一直活得比较沉闷。
小学和有化成了村里名副其实的能人,也是唯一走出索罗村的人。小学说世界很大,也很精彩,但比不上索罗村的亲情。有化则说他喜欢索罗村,即便是在炮火连天的日子里,能让他战胜恐惧和胆怯的正是索罗村熟悉的面孔。我说索罗村后山的那一坡山丹丹比往年多了许多,狗蹄花和蝴蝶花开得浓艳艳的。他们要是在外面过得累了、苦了的时候就回来看索罗村的花,说不定那时候大家都好了呢!
说起来奇怪,索罗村到处闹饥荒得时候,老秤的蜜蜂依旧进进出出地忙乎着。老秤在家里最困难的那几年没有割过蜂蜜。娘骂过老秤,说是人都饿死了,还养着一群蜂儿?老秤说娘只看见眼前的,看不到身后的。正是人都快饿死了,为什么要糟蹋这些蜂儿呢?割了的蜂蜜能养活大家多久呢?与其这样,不如叫蜂儿自生自灭算了。割了蜂蜜,蜂儿又吃什么呢?到时候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娘就不再嚷着叫老秤割蜂蜜。老秤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就是在索罗村春耕闹饥荒的那年秋天,临近中秋节的晚上,我和老秤抹黑割掉了三窝蜂巢。娘和丹丹在灶头上熬蜂蜜。我们取蜂蜜还是土办法,就是把蜜蜂和着蜂蜜搅合在一起,然后倒在热锅里融化后,再拿筛子过滤掉死蜂,蜂蜜盛在瓦罐里,死蜂装在袋子里准备做蜂蜡。我们把所有的工作做好以后,叫娃娃们起来吃蜂蜜,不是我们小气,是怕苏安和岁旦突然造访。要是找个借口或者抓住把柄就彻底完了。好在邻居不是挑拨离间之人,我们的这些动静不至于闹得左邻右舍鸡犬不宁。
娘装满了一瓦罐蜂蜜后,剩下的分给我们吃。娘给有德的装在另一个灌灌里。娘说是看在巧娘救老秤的份上给的。老秤说娘太善良、会有福报。其实老秤说这话的另一层意思还有他日夜牵挂的长锁。
晓生和花花年纪大的原因就没有再去上学。长锁、运吉和我的孩子被送去了学校。长锁长的像我,也有人说像有德。背后里有人说长锁是有德的娃,不然有德不会娶巧娘。也有人说长锁的父亲另有其人,但没有一个人能把长锁的身世说明白的。在索罗村恐怕再没有人能比老秤清楚这件事情的人了。
自从瞎瞎去了洮河,我就再没有听过山歌了。丹丹问我唱山歌的瞎瞎去了哪里?我说去了遥远的洮河,丹丹问我洮河在哪里?我说在西边。丹丹笑话我跟她开这种玩笑。我说是真的,据说去了洮河的人很少有回来过的。丹丹问我为什么?我想着洮河那么遥远,远到我的心都感觉不到,去洮河的人在哪里生根发芽了吧?
红霞疯掉后的第二年。岁旦给德爷说瞎瞎死了,电报直接发到了山沟公社,石干叫苏安去处理。老秤吃饭的时候说起此事。我说完了,那有才爷爷呢?老秤沉默了半响说,瞎瞎据说是被炸飞的石头打死的,老杜和喜娃爹的环境也好不到那里去。娘在一旁说就是可怜了他们没人知道。娘叫我和老秤往后别提瞎瞎和老杜的事情,说不定又生出个什么乱子来,惹祸上身!老秤吸着旱烟说娘,就她小心!娘说老秤要是厉害,就不会两次被人家拉着批斗个没完没了?要不是她和巧娘,恐怕他早就见不到她娘几个了?老秤就不再说话了,浓浓的烟气从他的鼻孔中缓慢地冒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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