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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安走的时候,血液像我喝过的羊奶一样白。木娃说是羊奶喝多了。吓得我恍惚了好几天。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天,但我还不想这么快走,我对死是最敏感的。苏安早上说肚子疼,下午就没有了。是救护车送进村的。苏安原先工作的单位和福宁、福康的单位上都送来了花圈。吊唁的人又多,丧事办的热闹。我忐忑不安地忙完苏安的丧事后,去县城体检了一回。这也是我第一次体检,也是第一次进医院。双儿和童裕、童幸陪着我。丹丹一直说我被苏安吓着了,丢了魂,要是体检没事,找个阴阳给我叫魂。童双笑话她娘迷信。童裕和童幸说她娘说的对,回家给我叫一下是对的。楼上楼下跑了一个上午,我嫌医院看病麻烦,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在乡下找个大夫看看算了。自从苏安走后,我就睡觉不踏实,饭量减少,睡到半夜爱叫喊。丹丹一个电话就把童双叫回来了。我是被丹丹和童双绑架到车上的。我怕死,又怕看玻这是矛盾的。

看完病,我念叨着二十年前,我和雷子、狗娃来县城吃过的酿皮子,那个东西叫我记挂了这么久。我说就要吃那个东西。三个孩子笑得不行,说我们好不容易来一回城里,没想到就想着吃这个。她们计划着叫我吃些什么好东西呢!没想到这么简单。于是我们就在临街的饭店里点了酿皮子,我接连吃了三碗。惊得丹丹问我是不是饿了?我说好不容易吃了个饱,不过没有我记忆中的那个味道好吃。童裕说我当年来的时候,村里正挨饿着呢!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那时候吃什么都香。现在生活好了,当然吃起来不香了。我说不是,是真的少了什么味道,但我就是说不出来。吃完饭,跟着女儿逛超市。琳琅满目的货摆满货架,比起我的小商店,我顿觉颜面全无。进商场我双手空空,出来的时候大包小包的提了一大堆。女儿家不去了,女婿、媳妇一年见好几回,见了没几句话说,一家人客气的像是朋友和同事。我急着回家,老秤和娘还在家里没人照看。回去是坐童裕的车。我给双儿说体检了什么结果就实话告诉我,我现在感觉心情舒坦多了,麻烦她们不说,还要破费她们的钱财。丹丹说我就是嘴刁,自己的孩子花些钱怎么啦?童双说她爹现在有钱,怕花她们的钱才这样说的。我说就她懂我!车没走几步,我叫停下来,我鼓弄了半天车门,就是打不开。大嗓门一喊,卖锅盔的提着五个锅盔就过来了。童裕开着车笑,我说乡下人进城嗓门大点没什么吧?丹丹叫说我少说几句,别给娃娃丢脸。童裕似乎懂我的心思一样,回家的路,走的路是我当年挑柴油走的那条道,沿途已无旧迹可循。过一废弃的石桥的时候,隐隐约约看得见“……万岁”的字样。我说当年在这桥上看河水汹涌的时候曾浮想联翩,没想到今天,还能到此一游。

三日后,童双打来电话,说我什么病没有,就是窦性心律有点异常,叫我多注意休息。有才见我病了,从黄羊镇搞来了一只骟羊,分了我一半,说要是我倒下了,果库就运转不过来了。我说人可以死,天塌不下来。有才叫我先把身子补好,别耽误了他学车。晓生叫我一声哥的时候,羊腿连着屁股的部分我一刀砍给了他。晓生嘴上说不要,手提着羊肉就走了。我在身后叮咛他要用黄芪和党参炖。晓生说要红烧。我说浪费了这么好的羊肉。

索罗河终究是干涸了。杂草和槐树沿着河岸疯狂地繁衍。我没事的时候会沿着河床走很久。坑坑洼洼的河床里,到处都是农药瓶和地膜。野兔和山鸡偶尔会在草丛中惊起逃窜。原先干净的河床怎么会这样呢?那槐树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我在想要是我的小叶丽在身边多好啊!我和她悠闲地在索罗河干涸的河床上散步,然后聊些过往……苏安走后,我一度以一个老者的心态在思考问题。虽然我的老秤和娘尚在人世,爹娘在世,儿不能说老,这是忌讳。我记着戏上说: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忠臣孝子不说了,读书耕田是办到了。走累了的我转身往回走。风从山间来,继续在河床上放荡无羁地吹着。以前我爱把风叫吹,那是年轻的时候,刚学着做人。现在感觉是在读风,有点阅历了的感觉吧?我开始读风了:细腻的像我和丹丹年轻的时候,于是就有了我的孩子;狂野的像老秤和娘,我就来到了索罗村。我一直疑惑人是不是乘愿而来,乘风而去,把故事丢在了风里?读风就是读过往。风拂面而来,我闻到了石头的味道,风把石头磨光了,疼得石头在哭泣,风中于是就有了石头的味道。风从河床上卷起沙尘,我又想起了娘的话:看见旋风要闭着眼睛躲在一旁。我问娘为什么?娘说旋风是神鬼过道,要让着。我闭着眼睛任凭旋风呼啸着从我的身上掠过,我怕看见神鬼的面孔,正如我怕死一样。我的嘴里被风塞进了泥土,多么熟悉的味道啊!我感觉自己正在西川的土地里偷着种菜。一手搽汗,一脸的泥土就流进了我的嘴里……能读风的人,一定是读懂了生活的人。

后来,老秤和娘先后离我而去。老秤走的时候从头顶和脚底凉到了肚脐;娘走的时候,从脚底凉到了头顶。老秤和娘相隔了七天一起走的。我把老秤的灵柩在家里放了七天,那几天是土旺,没有好日子。娘咽气的第二天傍晚,村里人把老秤和娘埋进了黄土里。那一天午后下了一场大雨,接着一道彩虹挂在了天边。老秤和娘快走的前几天,有德和巧娘、长锁回来了。那时候老秤和娘已听不见我们说什么了,但认得人。巧娘的眼角流了一注泪,老秤颤歪歪地用手帮巧娘抹去,用尽了最后的一腔深情闭上了他的双眼。我知道老秤把所有关于爱的话题永远带进了他的眼睛里。巧娘只能用泪水为他送行。之后,我把思念寄给风,风带走了我的祝福,我祝福老秤转世的时候,看见爱流泪的女人,那就是巧娘的化身。

更早以前,老秤和娘交代了我很多事情。老秤把他上锁的木箱打开了,指着在我眼里是废铜烂铁的东西说,这是他唯一觉得值钱的东西。娘说的最多,叫我对丹丹好些,不要朝三暮四。我说我也老了,没那闲心了。娘说我不老实,男人的花花肠子她懂。这话我信。娘接着说叫我当好掌柜的。我说现在不叫掌柜的了,叫家长。娘掐了我一把说,她的十八就是嘴巴不好,心肠坏不到那里去。接下来就是老秤和娘一大堆活人的道理。我感觉我又回到了小时候。

我很长一段时间一直走不出老秤和娘的世界。就像我读不懂索罗河乍起的风,像更咽的、亦像啜泣的声音刮过河床后,独留圆溜溜的石头和满河一片狼藉的无奈。让我稍微好些的是入夏的一场冰雹。晴朗的天空突然在屲屲梁聚起了一团黑云,接着狂风从天地间吹来,电闪雷鸣后,大雨就落到了地上,摔得劈里啪啦的响。我和有才没来得及跑进屋里,就被挡在了冷库的遮雨棚下。狂风和暴雨瞬间就把索罗村裹进了雨雾中。接着就是铺天盖地的冰雹,豆粒大的冰雹足足下了一个多小时。然后我听见了怒吼的河水。我顺着梯子往外看,淤泥裹着地膜和塑料瓶冲向了远方。我挨着的砖墙在颤抖。有才说完了!苹果被天打了!今年白干了!我惆怅地说,这还是第一回碰到这么大的冰雹。我跑货郎的时候,遇到过一次,跟这差不多,但下得没这久。

雨小的时候,我和有才最先跑出了果库。一柱阳光落在了索罗村里。我骂完这鬼天气。阳光又开始照耀大地了。有才哭笑不得地说,天爷就是天爷!我和有才来到果园的时候,没看到打落的树叶,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说白雨走蛇道,估计是从屲屲梁下下来,沿着堡子村向南走了。有才赶紧跑去雷子的果园看,天啦!满地的落叶和掉在地上的果袋。我说完了!小生家在那边,估计也遭殃了!我听到村里有人叫喊,像家盛的声音,又像是树生的声音,打完了!今年打完了!我的老天爷啊!这叫人咋活啊?堡子村就有人开始哭了。我跟有才说,我们积的什么德,受了这么大的恩惠?有才说是老家保佑的。我知道有才说的老家是泰山爷。

正如我说的一样,冰雹打了一条线,从西北沿着东南一路打了下去。杏树坡的山洪顺着土路倾泻而下,一部分淤泥堆在了村口,一部分涌进了振振的砖瓦厂。振振气得骂了好几天。稍后,振振开着推土机从砖瓦厂一路推到了村口。木娃拉着水管从后面一路冲洗了过来。这是我见过振振和木娃给村里义务劳动最好的一次。苏成说振振要到钱了,乡里补助给砖厂的,振振一高兴才这么干的。我问苏成,振振的砖厂到底那些人是股东?苏成这个那个的就没了下文。我说木娃就没有透露过一丁点儿的信息?苏成拿着荞麦发糕吃了起来。我抖着脸皮,拿着发糕毫不客气地也吃了起来。苏成问我要不要带些回去?我说要。苏成说他去年的荞麦还没吃完呢!我说不告诉我真相,吃不完的全拿给我,苏成骂我贪心。我说谁不贪心啊!连个合伙人都不敢说!苏成说迟早我就知道了,何必刨根问底的,都不怕啰嗦。我叫一声大爷啊大爷!苏成的嘴巴就开始有点松动的感觉。

回家的有亮给我的感觉是:身体结实,干活手脚麻利,不喝酒亦不抽烟。有亮回来十多天,和粟粟提着礼物来过我家里。我看有亮真的是悔过自新了,从他的眼神里能看出来一股悲伤。我说回来了好,这些年粟粟受了不少罪。谁都有犯错的时候,还年轻,从头再来。有亮说他年轻不懂事,犯了错,进去劳动了几年。这些年想的最多是粟粟和孩子。他爹走的早,没机会见上最后一眼。说着就哭了起来。丹丹安慰有亮说,知道自己错了,就好好的活人,管他别人怎么说,看着粟粟这些年累死累活的份上,要他给她们母子一个交代。有亮说他在里面的时候早想通了。我说这就对了,男子汉大丈夫,要能屈能伸。三十刚出头的人,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幸苦几年,就看到自己的前途了。粟粟是在有亮快出来的那一年才不去砖瓦厂的。减刑的通知书粟粟看过,她也知道有亮什么时候回来。有亮的大女儿宁静上初中了,不过不怎么爱说话,小女儿安静比较腼腆。三女儿一直在外婆家,我见的少。儿子启良嘴巴甜,性格温顺,长得像粟粟。振振因为粟粟的离去,那几天在村里像失了恋,没精打采的样子很难看。小生的脸上却洋溢着一股得意之情。

冷子打完了粟粟家的果园,这也是她家里产量最好的一块地。一同遭殃的还有志平和庆明家的。冷子打破了树皮,树叶掉到了地上。一园子狼藉。粟粟的眼泪流了好几天,有亮拿着锯子把苹果树直接咔嚓掉了。有亮做的对,冷子打伤的果树迟早会死,挖掉是唯一的办法。但再在原地栽树,苹果树没产量,长不起来。有亮把志平家的地换过来做温棚的。志平这些年在井队赚到钱了,家里的苹果园他父母忙不过来,干脆利落地和有亮换了块光地。有亮把地清理干净后,叫村里人帮忙筑起了三面土墙。那时候我们才知道,有亮准备搞温棚种植。有亮说这是在里面公家教会的。有亮建的这种温棚,在山沟乡算是最落后的了,但能节约成本,耐用。搞温棚的钱,粟粟父母帮了一部分,还有粟粟这些年存下来的。一个仲夏到深秋,有亮的温棚终于搞了起来。水窖,火炉,照明、卧室一应俱全。有亮在温棚里种了辣椒、青瓜、西红柿和菠菜。这是山沟乡的人们春节期间最爱吃的蔬菜。我还跟有才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有亮这小子是村里今后的能人!

丹丹养的鹅,喜欢跟着我溜达,这件事我一直喜为乐谈。小生喜欢开玩笑,念叨着要吃鹅肉。灰鹅似懂人语,只要看见小生,追着小生啄。然后拍着翅膀宣示胜利的样子很可爱。村里少水的缘故,我没见过鹅戏水的场景。老陈说鹅喜欢在水里交配,丹丹于是在店后面的空地上,放了一个大水盆,鹅会钻进去洗身子。丹丹说她是为鹅传宗接代的人。不过我观察了好几天,没看见鹅在水里交配过,气得在肚里骂老陈骗我。其实我好奇鹅是怎么交配的才专注了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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