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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刘景、马明去盐行街看看,店铺都关着门。刘景道:“日上三竿了,怎么店铺还没开门呢?”
马明说:“传闻南方人懒惰,也许真是民风如此。”
却见有家叫和顺盐行的铺面开着门,仔细瞧瞧,原来这家铺子同昨日进去的那个园子连着,肯定就是阚家的了。
马明说:“进去看看?”
刘景说:“不去吧,免得人家疑心。”
两人正在犹豫,里面却走出个黑脸汉子,凶着脸问话:“你们鬼鬼祟祟,什么人?”
刘景道:“这就怪了,我俩站在街上说话,关你什么事了?”
黑脸汉道:“站远些说去,别站在店门口!”
马明道:“不许别人在你们门口停留,你们做什么生意?你们这是盐行,又不是皇上禁宫!”
黑脸汉很是蛮横,道:“关你屁事!”
两人离开和顺盐行,继续往前走。刘景说:“昨夜我们见着阚望达,可是位儒雅书生呀。”
马明道:“未必我们又碰着假模假样的读书人了?”
他俩正说着,忽听得喧哗之声,原来一些衙役正在擂门捶户。和顺盐行对面的大理茶行门开了,伙计打着哈欠问道:“干啥呀?”
衙役大声喊道:“快快把店门打开!从今日起,各店必须卯时开门,不得迟误!”
伙计说:“没有生意做,开门干什么?”
衙役喝道:“不许胡说,当心吃官司!”
只见衙役们一路吆喝过去,店门一家一家开了。
刘景说:“我还以为王继文怕店家乱说话,不许他们开门哩,原来是没有生意。”
马明说:“王继文强令店家开门,原来是做给钦差看的!可怎么会没有生意呢?”
两人已走到了盐行街尽头,刘景道:“我俩上大理茶行去坐坐,那里正好对着和顺盐行。”
大理茶行里头空荡荡的,货柜上稀稀落落放着些普洱茶饼。伙计见了客人,忙递上茶来,道:“两位客官,请喝口茶吧,生意是没法做。”
刘景问:“我们想要普洱茶,为什么你们有生意不做?”
伙计道:“二位看看我们这店,像做生意的吗?没货!”
马明问:“云南普洱茶,天下绝无仅有,怎会没货呢?”
伙计摇头道:“整条街上,已经三四个月没做生意了!”
这就奇怪了,刘景赶紧问道:“为什么呀?”
伙计支吾道:“我们不敢多说,怕吃官司。”
马明道:“做生意,怎么会吃官司?”
伙计道:“不敢说,我们不敢说。”
刘景道:“如此说,我们这回来云南,空跑一趟啰?”
伙计说:“你们要是做盐生意,可去和顺盐行看看。整条盐行街,只有阚家还能撑着。”
马明问:“为何单单阚家还能做生意?”
伙计悄声儿道:“阚家阚祯兆老爷是巡抚衙门里的人,他家当然不一样!”
刘景、马明二人听了,甚是吃惊。伙计掀起竹帘,说:“你们看,整条街冷火秋烟,只有和顺盐行门前车来车往。”
刘景、马明透过竹帘望去,果然见几辆马车停在阚家铺子门口。
伙计又道:“二位上他家去可得小心啊。”
刘景问:“小心什么?”
伙计说:“阚家少当家阚望达,一个白面书生,我们谁也看他不懂。前不久,他家突然新雇了百十号家丁,个个都是好身手。”
这里正说着,突然听得阚家门前哄闹起来。伙计望望外头,说:“准是福源盐行大少爷向云鹤又来闹事了。向云鹤本是阚望达的同窗好友,近日隔三岔五到和顺行门前叫骂。”
刘景起身说:“马兄,我们看看去!”
伙计道:“二位,阚家门前的热闹可不是好看的,你们可要当心啊!”
和顺盐行前面渐渐围了许多人,刘景、马明站在人后观望。
向云鹤在和顺盐行铺前高喊道:“阚望达,你给我滚出来!”
那个黑脸汉子叉腰站在铺门前,道:“向云鹤,我们东家念你是同窗好友,不同你计较,你为何每日来此撒野?”
向云鹤喊道:“阚家坑害同行,独霸盐市,豢养恶奴,欺小凌弱,真是丧尽天良!”
黑脸汉凶狠地说:“你满口疯话,小心你的狗头!”
这时,阚家管家出来,同黑汉耳语几句。黑脸汉放缓语气,对向云鹤说:“向公子,我家少爷请你里面说话。”
向云鹤道:“我才不愿踏进阚家门槛,阚望达有种的就给我滚出来!”
黑脸汉再没说话,只做了个手势,便有几个汉子拥上来,架走了向云鹤。向云鹤拼命挣扎着,喊道:“你们休得放肆!”
马明道:“刘景兄,我们又碰上恶霸了。进去救人!”
刘景说:“不忙,先看看动静。”
两人回到大理茶行,喝了几盅茶,忽听外头又哄闹起来。掀帘看时,却见向云鹤满身是血,叫人从阚家里头抬了出来。
马明急了,责怪刘景,说:“我说要出事的,你还不信!”
刘景也慌了,道:“看来阚家不善,我们快去报告老爷!”
陈廷敬来到滇池,但见一位老者正在水边钓鱼。此人正是阚祯兆。他身着白色粗布褂子,一顶竹笠,须发飘逸,宛如仙君。
陈廷敬上前拱手道:“和风丽日,垂钓林下,让人好生羡慕呀!老先生,打搅了!”
阚祯兆头也不回,应道:“村野匹夫,钓鱼只为糊口,哪里顾得上这满池波影,半池山色!”
陈廷敬哈哈大笑道:“听先生说话,就不是靠钓鱼为生的人。在下刚打北边来,对云南甚是生疏,可否请教一二?”
阚祯兆眉宇稍稍皱了一下,似有警觉,道:“老朽孤陋寡闻,只知垂钓,别的事充耳不闻,没什么可以奉告呀!”
陈廷敬说:“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说不定心里恰恰装着天下事。”
阚祯兆这才回头望望陈廷敬,问道:“不知先生有何事相问?”
陈廷敬道:“云南风物、官场风纪,我都想知道。”
阚祯兆暗自吃惊,问道:“官场风纪?难道您是官差?敢问大人尊姓大名,老朽该如何称呼?”
陈廷敬笑道:“本人姓陈名敬,是个生意人。生意人嘛,怎可不问官场上的事?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阚祯兆便猜着这人就是陈廷敬了。陈廷敬原名陈敬,当年被顺治皇帝赐名,早已是士林美谈。
阚祯兆答道:“老儿免贵姓阚,您叫我阚老头子便是!”
大顺在旁说道:“真是巧了,昨儿一进昆明就遇着位姓阚的,今儿又遇着一位。”
陈廷敬也猜着此人就是阚祯兆,便说:“我倒是知道贵地有位阚祯兆先生,学问书法十分了得,我是倾慕已久啊。”
阚祯兆却说:“老儿还真没有听说过这位本家。”
陈廷敬并不把话挑破,只说:“阚祯兆先生的大名可是远播京师,您这位本家反倒不知道啊!”
阚祯兆说:“惭愧惭愧!”
这边珍儿同大顺悄悄说话:“大顺,敢情姓阚的人说话都这么别扭?”
陈廷敬也不管阚祯兆乐不乐意,就在他近处的石头上坐了下来。攀谈半日,阚祯兆方才讲到云南官场人事,道:“王继文任巡抚这几年,云南还算太平,百姓负担也不重。只看这太平日子能过多久。”
阚祯兆同陈廷敬说着话,眼睛却只望着水里的浮标。陈廷敬问:“阚先生是否看破什么隐情?”
阚祯兆笑道:“我一个乡下糟老头子,哪有那等见识?只是空长几十岁,见过些事儿。当年平西王吴三桂镇守云南,头几年百姓的日子也很好过啊。”
正说着话,忽听后面又有人声。回头一看,原来是王继文赶到了。王继文匆匆上前,朝陈廷敬拱手而拜:“云贵总督、云南巡抚王继文拜见钦差陈大人!恭请皇上圣安!”
陈廷敬忙站起来还礼:“见过制台王大人。皇上龙体康健,皇上想着你们哪!”
阚祯兆也站了起来,微微向陈廷敬低了头,道:“原来是钦差大人,老儿失礼了。”
王继文心下大惊,却只当才看见的样子,说:“哦,阚公也在这里!”
陈廷敬故意问道:“哦,你们认识?”
王继文刚要开口,阚祯兆抢先说话了:“滇池虽水阔万顷,来此垂钓者并不太多。巡抚大人有时也来垂钓,因此认得老儿。”
王继文听阚祯兆这么一说,忙借话搪塞:“正是正是,下官偶尔也来滇池垂钓,故而认识阚公。”
这时,刘景、马明飞马而至。刘景道:“老爷,我们有要事相报!”
陈廷敬问:“什么事如此紧急?”
马明望望四周,道:“老爷,此处不便说话。”
王继文忙说:“钦差大人,下官后退几十步静候!”
陈廷敬便道:“好,你们暂且避避吧。”
王继文边往后退,边同阚祯兆轻声说话:“阚公,您可是答应我不再过问衙门里的事啊!”
阚祯兆说:“老朽并没有过问。”
王继文说:“陈大人昨夜上和顺盐行同贵公子见面,今日又在此同您会晤,难道都是巧合?”
阚祯兆道:“老夫也不明白,容老夫告辞!”
阚祯兆扛着钓竿,转身而去。望着阚祯兆的背影,王继文心里将信将疑,又惊又怕。回头一看,又不知刘景、马明正向陈廷敬报告什么大事,心中更是惊慌。
陈廷敬听了刘景、马明之言,心里颇为疑惑。难道阚家真是昆明一霸?阚祯兆名播京师,世人都说他是位高人雅士啊。
刘景见陈廷敬半日不语,便道:“我俩眼见耳闻,果真如此。”
马明说:“我还真担心向云鹤的死活!”
陈廷敬略作沉吟,说:“你们俩仍回盐行街去看看,我这会儿先应付了王继文再说。”
陈廷敬打发两人走去了,便过去同王继文说话。王继文忙迎了上来,说:“钦差大人,云南六品以上官员都在大观楼候着,正在等您训示。”
陈廷敬笑道:“我哪有什么训示!我今日是来游滇池的。听说大观楼气象非凡,倒是很想去看看。”
一时来到大观楼,见楼前整齐地站着云南六品以上官员。王继文喊了声见过钦差陈大人,官员们齐声涮袖而拜。陈廷敬还了礼,无非说了些场面上的话,便请大家随意。
陈廷敬这才仰看楼阁,但见“大观楼”三字笔墨苍古,凌云欲飞。陈廷敬朝王继文拱手道:“制台大人,您这笔字可真叫人羡慕啊!”
王继文连连摇头:“涂鸦而已,见笑了。”
陈廷敬复又念了楹联,直夸好字佳联。王继文便道:“献丑了!钦差大人的书法、诗文在当朝可算首屈一指。早知道钦差大人会来云南,这匾额、对联就该留着您来写。”
陈廷敬摇头道:“岂敢岂敢!这千古留名的事,可是皇上赐予您的,别人哪敢掠美?”
王继文便拱手朝北,道:“继文受皇上厚恩,自当效忠朝廷,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上了楼,陈廷敬极目远眺,赞叹不已,道:“您看这烟树婆娑,农舍掩映,良田在望,正是制台大人对联里写到的景象!”
王继文说:“滇池之美,天造地设,下官纵有生花梦笔,也不能尽其万一。”
陈廷敬想着自己家乡山多林密,可惜少水。这滇池胜景人间罕见,又是四季如春,真赶得上仙境了。陈廷敬回身,见廊柱上也有王继文题写的对联,便道:“制台大人,您的字颇得阚祯兆先生神韵啊!”
王继文有些尴尬,便道:“钦差大人目光如炬啊!阚祯兆先生是云南名流,他的书法誉满天下。阚公曾为下官慕宾,同他终日相处,耳濡目染,下官这笔字就越来越像他的了。钦差大人的字取法高古,下官惭愧,学的是今人。”
陈廷敬笑道:“制台大人这么说就过谦了。古人亦曾为今人,何必厚古薄今呢?”
王继文直道惭愧,摇头不止。
下了楼,王继文说:“钦差大人,轿子已在楼下恭候,请您住到城里去,不要再住驿馆了。”
陈廷敬道:“驿馆本来就是官差住的,有什么不好?”
王继文说:“那里太过简陋,下官过意不去啊!”
陈廷敬笑道:“制台大人不必客气,三餐不过米面一斤,一宿不过薄被七尺,住在哪里都一样。”
王继文见陈廷敬执意要住在驿馆,便不再多说了。回城的路上,却见刘景、马明策马过来。刘景下马走到陈廷敬轿边,悄声儿说:“回陈大人,阚望达已被巡抚衙门抓走了!”
陈廷敬问:“向云鹤呢?”
马明说:“向云鹤被抬回家去了,死活不知。”
王继文隐约听得陈廷敬他们在说阚望达,知道瞒不过去,便道:“看来钦差大人刚到云南,就对阚望达有所耳闻了。阚望达豢养恶奴,欺行霸市,同行愤恨,屡次到巡抚衙门联名告状。今日他又纵容家丁行凶,打伤同行商人向云鹤。刚才在滇池边,下官接到报信,立即着人将阚望达捉拿,不曾想惊动了钦差大人。”
陈廷敬问:“听说和顺盐行的东家,就是您原来的幕僚阚祯兆?”
王继文叹道:“下官不敢再让阚祯兆做巡抚衙门的幕僚,正为此事。不过,这都是阚祯兆的儿子阚望达做的事,玷污了他父亲的清誉,真是让人痛心!请钦差大人放心,此案我自会查个水落石出,秉公办理!”
陈廷敬道:“好吧,这事我不过问。制台大人,皇上命我来云南查看库银,纯属例行公事,并没有其他意思。朝廷已把查看各省库银定为常例,有关省份都要查看的。”
王继文道:“下官知道,钦差大人只管清查,需下官做什么的,但请吩咐!”
陈廷敬却是说得轻描淡写,道:“此事简单。请制台大人先把库银账目给我看看,我们再一道去银库盘存,账实相对,事情就结了。”
王继文说:“我马上吩咐人把账本送到官驿!”
夜里,陈廷敬看着账簿,珍儿同大顺在旁伺候。
大顺说:“我总觉得盐行街不对劲儿。店铺林立,却没人做生意。原来还有阚家的和顺盐行做生意,这会儿和顺盐行也关门大吉了。”
陈廷敬想那阚家的事委实蹊跷,只是不知症结所在。
又听珍儿在旁边说:“老爷,我觉着制台大人也有些怪怪的。”
陈廷敬问:“怎么怪怪的?”
珍儿说:“我在您背后一直看着制台大人,他的脸阴一阵阳一阵。您在大观楼看他写的字,我瞧他大气都不敢出。等您夸他字写得好,他才松了口气。后来您说他的字很像阚祯兆的字,他又紧张了。”
陈廷敬哈哈大笑,说:“那字本来就不是他写的,是阚祯兆写的。”
珍儿吃惊道:“原来老爷一眼就看出来了?”
陈廷敬说:“读书人都能一眼看出来。”
珍儿说:“王继文也是读书人,他怎么可以请别人写字,自己留名?”
陈廷敬说:“读书人跟读书人,也不一样。”
大顺乐了,笑道:“这么说,我要是做了大官,我也是想写字就写字,想作画就作画了?”
陈廷敬摇头苦笑,仍埋头看着账本。忽听得外头有响动,大顺出去看看,不曾见着什么。
陈廷敬道:“你们得留神那位驿丞。照说他应该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了,他却假装不知道,大可怀疑。”
珍儿说:“我想昨日就是他动了老爷的箱子。”
阚祯兆星夜造访王继文,一脸怒气,问道:“我阚家犯了什么王法?我儿子做了什么恶事?”
王继文道:“阚公息怒!向云鹤差点儿被您家打死啊!”
阚祯兆愤然道:“向云鹤的伤根本就不是我们家里人打的,这是栽赃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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