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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芷第一次见王百草正是在冬天医馆施药的时候,济世堂与王百草所在的李记生药铺子摆在了一块儿,两边的棚子前都排起了长龙。很少有人知道,张百药与王百草其实是同门的师兄弟,安州人只知道俩人平时王不见王,只有在一起施药的时候才会见到两人之间距离小于两丈。
一见王百草,张媛媛就缩到了白芷身后,小声说:“姐姐,小心,来了!见着他,我爹半个月都阴着脸。口罩给我一个,别叫他看着我,他偶跟我说句话,回去我爹一准给我加功课。”
谁也不能总往脸上涂果汁,面具又不大方便,白芷就缝个在脑系绳的口罩。白芷缝纫上面是非常平平的,做出来不大好看。媛媛女红做得不错,就自告奋勇给白芷帮忙。她心大,缝完了一叠口罩一个没留,这会儿开始担忧起自己的安危来了。
白芷暗暗好笑,王百草要想气张百药,怎么可能认不出媛媛来?还是递了一个给她。旁边横七竖八伸出四、五只手来,都眼巴巴的看着她。白芷往围裙兜里一掏,一人分了一个。
女儿徒弟人人自危,张百药今年的心情却出奇的好,居然没能计较,反而微笑着说:“开始吧。”他挺得意的,今年多了白芷,虽然初学,要她在这个时候诊个疑难杂症那是妄想,但是无论是手法还是效率来看,王百草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来他收了个好学生。羡慕死他!
张百药心情一好,效率也就高了,看女儿徒弟也都顺眼了。再看白芷就更顺眼了,她当先坐着,先初判病人的病情,再决定分给谁去诊病,不使张百药太累,也不使大徒弟阿宝遇到难以诊断的病症。再简单一些的病症她自己就处理了,效率比李记那分流病人的小学徒快了不知多少倍。
白芷却看到了,王百草给了张百药一个“熊孩子真闹心”的白眼,可惜张百药没看见。
张百药心里美极了,人逢喜事精神爽,只觉得今天有使不完的力气。晚间回家对张娘子说:“我还能再看二十个!”张娘子心细,拍了他一巴掌:“那是周南会分,到你我手里的都是有趣的病症,粗浅的她都会做,人得病呐,总是小病的多、大病的少,多的都给徒弟们了,咱们不就轻松了吗?”
经妻子一提,张百药也想起来了:“不错,是少了一些,哎,她今天判了多少?好像一直没停手呀。”张娘子道:“孩子勤快,不好吗?连媛媛今天也乖了一些,阿宝也认真了不少。这一群羊啊,还是得有个领头的,才能叫旁的羊跟着走,别躲懒。”
张百药道:“哎哟,我本以为阿宝已经很勤快了,现在看来呀,他还能更勤快一些!他们不是欠领头的,是欠在后头抽鞭子的。还得再抽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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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宝就开始很惨。
赵初宝,小名阿宝,张百药的大弟子,也是内定的女婿。原本对师父既敬且畏,半年之后怕死了新来的师妹。两年之后这种恐惧深入骨髓,连反抗的心都提不起来了。如果你有一个同学,他只能比你多考个三、五分,有时候还没有你考得好,那你俩是竞争关系。如果每次都多个三、五十分,那是你有心学习的。如果对方考了满分,那就只有跪的份儿了,甭学了,不是一个物种,没得学。
这都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她一以贯之,赵初宝开始看媛媛被整得头大的时候还欣慰:“媛媛终于有点淑女的样子了。”轮到自己,就每天跪着醒来、跪着入睡,膝盖生茧。
赵初宝以为自己够刻苦了,不想新师妹是个医疯子。
自打开始学诊病了,白芷又从作息里挤出时间来,每天都要出去转悠,捡病人。路上捡不到了就直接冲进南城去看病,有这么干的么?南城都是什么人呢?穷、脏、乱,各种疾病、受伤等死的人。街上的乞丐她也治,牢里的犯人她也治,城里的治完了跑乡下去,全安州的病人都见过她了,她又开发了新的地方——义庄。
开始是一个外乡人,以为死了,义庄看守的老贾发现他还活着,总不能活埋吧?找了一圈儿,没大夫肯去,她去了!从此又多了一个常去的地方,还跟仵作们混熟了,常给仵作们开药去去毒气。
只要她多学会治一种病症,那就是全城穷病人的一次狂欢。
“师父!不是弟子不努力,这个真是学不出来啊!”赵初宝哀嚎了。
张百药很没良心地笑了:“你当然学不出她的样子来,你师父我年轻的时候,也做不到这样。可是这份心,总是要有的,不要懈怠就好啦。”
赵初宝才略略放下了心,依旧觉得日子很苦,只盼着师妹的亲爹快点来接她回家。他不来,师妹就心慌,一心慌就天天治病去了。
这不,又来了。
白芷提着个药箱子,看看天色,说:“我出去了。”张娘子从后面叮嘱:“才吃了饭,别走太快。”
“哎。”
每天晚饭后到敲闭门鼓前,就是白芷跑出去找病人的时候了。由于日常拣病人,衙差、乞丐乃至于流氓无赖都有认识她的人,白芷在城里行走总能保证安全。
今天不是拣病人,而是目的很明确,之前南城有一家的女人在济世堂看的病,白芷给看的,得抓七副药喝,当时只抓了三副。济世堂的人都明白,这是为了省钱,三副能好个大概,剩下的就硬挺过来,如果喝不好呢?也就不再浪费钱多买那四副了。白芷都给他们记着,扫药库的时候又配了几副,亲自给送过去。
一路都有人跟她打招呼,白芷也点头致意。开始他们见她戴着个口罩都当她是怪人,后来知道她脸上有胎记,又都可怜她,现在终于当成寻常事了。
济世堂在城东,拉个不长不短的斜角,路过当初住的那家客栈,白芷又留了一袋配的糖丸咳嗽药给老板娘,老板娘塞给她一包自家腌的小腌菜。晃过了挎刀的衙差,扔给他一包自己做的山楂丸让带给他闺女治积食,顺便问他:“我要去媳妇儿生了病的老林家,您看这路上有没有顺路的,让他给我指个路?省得到南城再找了。”
衙差自己先捏了个山楂丸吃,拦了一个短衫的中年人:“就他吧,你带周大夫去老林家。”
中年人无精打采的脸上忽然有了一点精神:“是媳妇儿病了的那个吧?我知道!”
衙差笑了:“就你明白!”
“周大夫嘛。”
中年人脚步很大,白芷脚步轻盈,很快到了一个院墙低矮的门前:“就是这里啦。真是好命,叫您惦记着呢。”顿了一顿,又犹豫着添了一句,“您看完他们家,能到那一家看一看吗?就斜对门儿那个。别说是我说的。”
白芷记下了地址,点点头,中年人如释重负地走了。
白芷先拍门送药,看到大夫上门一家人既喜且愧。老林的手在襟摆上搓着:“周大夫,那啥,您坐,家里太乱了。哎,我去倒水,不是,您喝不?”
白芷跑南城不是一天两天了,知道这些人的生活,摇摇头,打开药箱:“我先给大嫂摸个脉。”
老林一家子,夫妻二人、一个老娘、五个孩子,都开始掉眼泪,林老娘就要跪下了,白芷一把将人挽了起来:“我都来了,您还哭什么呢?锅里是什么呀?”稀拉拉一点小米、豆子配各种杂菜一锅煮了,白芷拿出小腌菜来:“他们给我的,见者有份。”
林老娘又打着孩子叫磕头道谢,白芷垂下眼睑:“还得谢大嫂肯信我。”她知道,林家人的眼泪里,感激是真的,做样子将她架起来使她得管下去也是真的,就像她捡病人有医者仁心,也有堆经验值的私心。大家都觉得她医术上头学得极好,她自己知道,这只是靠大量的、重复的练习堆出来的。她从不敢寄希望于自己有学医的天赋,只能靠这样的笨办法去归纳总结。
拉过林大嫂细瘦的手腕,白芷往上按时略有分神,忽然之间整个人都放空了。
就好像八百度的近视突然往眼里塞了副隐形眼镜,又好像见天对着莫尔斯码一字一翻查密码本,突然之间眼前出现的不再是点划线而是母语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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