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冷雨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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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这个目的，她这几天都扮作一个“虚弱的、很好下手的、才入门的小修士”的形象。如果她一口答应去聂家帮忙，之前的努力不就白费？还可能被凶手发现她是做戏，提高警惕，那说不定本来要动的手，也按下不做了。</p>

该怎么选？云乘月一时为难。</p>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继续演几天。如果聂七爷真的是为“祀”字而来，他不会只来这一天。</p>

打定主意，云乘月便捂住肚子，垂头掩饰表情，低声说：“我灵力还没有恢复，今天又是小日子，确实身体虚弱……不管聂家有什么事，我现在都有心无力。”</p>

她想了想，又补充说明：“而且，我对聂家也没什么心。”</p>

云大夫人：……</p>

后面那句话倒是不必说的……</p>

这位贵妇人见她如此，也只能叹口气，道：“既然这样，那也无法，大伯母便帮你去回了七爷。”</p>

她站起身，走了几步，却又回头。</p>

“二娘，你刚刚的说辞就很好。”她声音很轻，却很平静，“无论你今后走到哪一步，你都要记住，你可以任性，却不要得罪太多人。哪怕是回绝，也要回得让人面子好看、说得过去。做人留有余地，往后才有圆转空间。”</p>

云乘月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教导之言。她一怔，抬头望去，却见那雍容的贵妇已经走了出去。她走得不疾不徐，背影挺拔；丫鬟给她撑伞，又有人专门为她提裙。</p>

她想起来，那一天——就是她站在酒楼上、狠狠打了云府脸的那一天，大夫人哪怕惊愕至极、摇摇欲坠，腰脊也从来挺直，没有弯下半分。</p>

她望着那道背影。</p>

忽然之间，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也许是很多年前就蕴藏在云二小姐心里的冲动，也许是那个傻孩子一直都想说出来、却没有能力吐出的话，这些冲动的言语猝不及防地涌出来，怂恿着她，让云乘月猛地站起来。</p>

“大伯母——”</p>

贵妇人站住。</p>

云乘月跑到门口，扶着门框，就像很久以前，那个傻孩子听到她愤怒而无力的控诉时、呆呆站在门口时那样。她深吸一口气。</p>

“我曾经想要告诉您的，这句话……也许现在已经不适宜了，但它曾经真的存在过，那个孩子曾经很想告诉你，所以……我想我还是应该说出来。”</p>

她捏紧门框，感到多年的时间忽然被折叠在一起；那个傻孩子牵住她的手，拜托她，说出这句话，无论如何。</p>

她说：“大伯母，不管怎么样……那些年里，您在我心里真的非常重要。”</p>

那些年里。也只在那些年里。</p>

大夫人的背影微微一颤。她没有说话，没有回头，片刻后，她重新往前走。</p>

只在她跨出院门时，她抬起手，仿佛一个拭泪的动作。</p>

……</p>

云乘月回绝了聂家。</p>

而和她想的一样，接下来的几天里，聂七爷每天都登门拜访。</p>

云乘月后知后觉地发现，哪怕她天天回绝，可只要聂七爷这么坚持不懈地登门拜访……白痴才会对她动手呢！凶手肯定不是白痴。</p>

她懊恼了一会儿，又安慰自己，好歹这个虚弱的样子是做出来几分真，不会引起凶手的怀疑。</p>

现在她只能静待几天，如果凶手再不动手，她就要先着手去解决“祀”字之祸了。</p>

而薛无晦……他好像变得更忙，仍旧天天在外面。原先他还中途回来一下，现在一天到晚看不见人。有一次下午他不在，云乘月通过头发里那柄玉梳联络他；隐约地，她感觉到他在挺远的地方，起码在浣花城以外。</p>

但问他，他还是什么都不说。</p>

他越是这样讳莫如深，云乘月就越坚定了要查清真相的决心。</p>

等她的小日子彻底结束，她觉得时间也差不多了。</p>

根据惯例，聂家通常在午后上门。这天早上，云府里一片忙碌，好像是因为长房的大小姐、大公子要回来，所以忙着打扫、准备。</p>

云乘月站在窗边，手中托着“光”字。这瘦小的书文不停跳动，望望窗外，又碰碰云乘月，很急切地想要让她去浣花星祠祭祀碑那里。</p>

她原本打算等待聂七爷上门，却被“光”字闹得无奈。</p>

“你到底在着急什么？我现在有别的事。”她开玩笑说，“如果那里的秘密能让我变得更厉害，可以一口气解决掉所有问题，我就去。”</p>

没想到，“光”字一跃而起，中间的竖画大幅上下摇动，像在点头。</p>

云乘月一愣：“真的可以？”</p>

“光”字手舞足蹈，好像在信誓旦旦保证：真的！真的！</p>

云乘月顿时心动。她虽然下定了决心，却也知道自己现在能力尚浅，哪怕她的书文能克制“祀”字，但还真不一定能彻底解决它。</p>

“那，”她犹豫道，“时间久不久？”</p>

“光”字大力摇头。</p>

“好吧。”云乘月很快决定，“反正上午也没事，我们就先去看看。”</p>

府里热闹着，她挑了一条安静的路走。</p>

虽没下雨，天空却还是阴着。云乘月带了把伞，想出门吃早餐，等餐点端上来再叫阿杏姑娘驾车来，省得她等。</p>

但她一出门，还没走两步，却被人叫住了。</p>

“云姑娘。”</p>

这个苍老的声音有些耳熟。云乘月扭头一看，见树下停了一架车马，车窗打开，后面的老人正看着她，面上条条严肃的纹路组合成一个和善的笑……应该称得上和善吧？</p>

“卢大人？”</p>

正是之前说出城办事的卢桁。</p>

云乘月这段时间请教了他不少问题，不好意思给人家甩冷脸，就走过去礼貌问好。但走近了，她却发现老人面色有些灰败，气息也不复此前的生气充盈。</p>

“您……受伤了？”她压低声音，问。</p>

“小伤。”卢桁摆摆手，不欲多说，又道，“云姑娘去何处，不如老夫捎你一程。”</p>

云乘月迟疑。</p>

老人捋捋花白的胡须，轻咳一声，说：“之前叫人排队买了城东有名的红豆羹，又带了一笼张记限量的包子，味道很不错，就是买多了，云姑娘可介意拿来当早餐？就当帮老夫个忙……”</p>

驾车的人身姿挺拔、双目神光湛湛，显然也是很有实力的修士。闻言，他悄悄回头看了一眼，目光很是惊奇，仿佛在问：这是何方神圣，居然让铁面无情的卢大人这么巴巴地讨好？</p>

云乘月也听得出来其中曲折。如果换了之前，她可能会礼貌谢绝，但现在，她却忽然觉得，也许自己可以对别人更包容一点。</p>

她就行了一礼，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多谢卢大人。等用过早餐，我想去星祠看看祭祀碑，卢大人如果有空，能不能也来指点我一二？”</p>

老人面上立即放出了惊喜的光。</p>

“自然自然。”他一口应下，笑容更甚，简直殷勤得过分，“来，上来吃，别淋着雨……你之前在浣花书院的事，小鲁都同我说了，真是了不起。当日具体是个什么情形，同老夫说说？”</p>

前任四象星官的卢大人絮叨起来，和街上一个普通老头儿没有任何区别。</p>

驾车的人暗自憋笑，闻一闻空气中的香气，又有些哀怨地想：唉，我排的队，我也想再吃一份哪。</p>

……</p>

清泉山，通天观。</p>

薄雾弥漫。</p>

黑沉沉的衣袍拖在地面，却又轻盈异常，连一根草尖都没能拂动。</p>

薛无晦往外走去。</p>

他背后有一座牢笼，黑色锁链交织，囚禁着一名半张脸呆滞、半张脸扭曲的青年。</p>

“陛下……”</p>

扭曲的半张脸艰难地蠕动嘴唇，搜刮着所有动听的词语，哀求着：“饶了臣……臣愿意做任何事，来祈求陛下的谅解……”</p>

“不，臣不奢求陛下原谅，臣只想求一个痛快……”</p>

他浑身颤栗着，连灵魂也在瑟瑟发抖。千年的噩梦——千年啊！那柄悬在头顶的天子剑终于斩落。他在这份等待的恐惧中挣扎，已经有一千年了。</p>

他过去曾想，等这一天真的来临，说不定他反而会松一口气——再也没有比等待更恐怖的深渊了，可当这一天真切到来，他才明白，世上最大的恐惧……是直面这位陛下！</p>

薛无晦背对着他。这里是山顶，可以一眼望见浣花城，甚至如果他看得再认真、再仔细一些，他能看见星祠——那座雪白的建筑实在太过显眼。</p>

雪白——最不能容忍污垢的颜色。</p>

他平静的面容上出现一缕讽笑。这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他惯来善于鄙夷自己的痴心妄念，也憎恶自己多余的欲望。</p>

这份恶意也跟着蔓延到了囚徒身上。</p>

黑色锁链“哗啦”作响，被囚禁的青年倏然双眼暴睁，露出极度痛苦之色，却又无法发出声音。</p>

“少主……！”</p>

几名戴着面具的人匆匆而来。他们的声音高低变换、十分刺耳，其中关切却半点不假。</p>

这群人踏过山径，从薛无晦身边掠过，对他视若无睹。</p>

他们也同样看不见那座囚笼，只能望见那名古怪的青年。</p>

“少主，您身体不好，怎么这几日总待在外头？”</p>

又有人说：“少主，‘祀’字是祖宗传下来的护身符不假，可您这段时间也太着急了。司天监已经注意到了这里，万一引起白玉京的不满……”</p>

另一人却嘲笑说：“白玉京的手什么时候伸到过我们这里？就算真的全州死光又如何？一百多年前难道没发生过？自然是少主最重要！”</p>

被称为“少主”的青年就是封氏命师。他垂着头，不停喘气，眼睛死死瞪着薛无晦。只有他能看见帝王。</p>

“陛下……”</p>

“少主？”</p>

青年双手紧握，浑身绷得死紧。这不同寻常的模样引起了属下们的注意。但正当他们想上前，却听一声严厉的呵斥：“退下！”</p>

命师牙齿紧咬，却又微微打颤。在他身下，道道黑红的光线延伸出去，隐隐有“祀”字不断浮出又消失。</p>

多亏了“祀”字之力，他才能够不被黑色锁链绞杀。</p>

他没有告诉属下发生了什么，因为说了也没有用。</p>

他只是哑声道：“都去城里……今日之内，开启献祭。”</p>

属下们悚然一惊。他们面面相觑，迟疑着，最后还是对家族的骄傲和忠心占了上风。</p>

“是！”</p>

……</p>

今天是浣花学院的休沐日，学生不用上学。</p>

因为大哥、大姐要回来了，长房忙着洒扫，云三小姐惯来不肯错过讨好大夫人的机会，也主动去帮忙。</p>

虽然她心里多了一些想法，可十多年来的生活习惯，哪里是那么好改的？所以她看上去和往常无异，连大夫人都不觉得她有什么改变。</p>

只有云三小姐一人心事重重，一会儿想自己的凌云壮志、甚至有点自我陶醉，一会儿又哀怨自己天赋不足、缺乏名师，一会儿还暗暗责怪云家条件不够好，如果她有聂小姐那般家世，想要发愤图强不就轻松容易很多？</p>

她心不在焉地做着事，直到她本能竖起的耳朵捕捉到一句话。</p>

“……这是爹吩咐下来给二娘的，叫涟秋带几个人一起，送到二娘的院子……”</p>

云三小姐仿佛被针猛戳了一下，陡然回神，两只眼睛黏了过去，下一刻又瞪大了。</p>

她定定心神，含笑走上去，表现出适度的好奇，问：“大伯母，这是爷爷给……二姐的？”</p>

大夫人似笑非笑看她一眼，拍拍她的手，和气地说：“三娘，这是你二姐的。”</p>

意味深长、笑语告诫，云三小姐心领神会，但——她心里却拧来拧去，难受得很。</p>

好多好东西啊……她一眼扫过去，绫罗绸缎、珍贵香料且不说，竟然还有一样能帮助修行的灵玉！那是一枚玉佩，不仅玉质清透，所刻下的书文也俊逸清妍，光看着就灵气十足。</p>

云三小姐知道这是云府压箱底的好东西。她曾经磨了爷爷好久，就想要一样灵玉，可爷爷都没舍得给。</p>

而今竟然……！</p>

云三小姐眼底发烧。</p>

可她忍了下来。她做出一副天真的模样，羡慕地说：“是因为二姐的天赋么？大伯母，要是我以后也修行有成，能不能也给我一样？”</p>

她一定做得很好，才连大伯母也骗了过去。这名贵妇的笑容变得亲切，轻快而和蔼地说：“自然可以，你大姐不也有？三娘有努力的心，这是好的，肯定要鼓励。”</p>

云三小姐一直保持着自己的笑。</p>

她盯好了灵玉存放的位置。而且她知道，云二不喜欢别人伺候，所以她出门后，院子里是没有人的。</p>

云三小姐忍耐着，保持着，从容地坐着自己的事。</p>

然后，她告辞离开，说回屋练习灵文临写，而实际上，她暗中估算好了那边送礼、离开的时间。</p>

等时间到了，她就偷溜出去，悄悄翻进了云二的院子。她是闺阁小姐，但她也是个修士，体能并不差。</p>

一切都很顺利，她找到了那只装着灵玉玉佩的匣子，并用一枚普通的玉佩替换了。她在赌，她赌云二不会去跟大伯母他们核实礼物清单。</p>

云三小姐悄无声息完成了一切动作。她将玉佩塞进心口，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了。</p>

没人看见她。</p>

正如她也没有看见，那枚灵光熠熠的玉佩中，无数墨滴似的影子流出；它们不断汇聚，最终成为一个“祀”字，没入了她的体内。</p>

作者有话要说：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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